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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问与林唯衍呆在偏侧的牢房里。这边没有其他人,

安静, 也干净。

可宋问最讨厌这样的事情了。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

宋问靠在墙边,

对外喊道:“狱丞!狱丞兄!”

外间狱丞早便料到会有这时候,

叹了一声,

提着灯过来道:“又有什么事?”

宋问朝他招手:“你来陪我说说话。”

狱丞指着林唯衍道:“你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宋问看了看林唯衍,

摇头道:“不。他不是一个聊天的好对象。”

狱丞拍了拍钥匙:“本官也很繁忙。还有此处是大理寺,

望你明白!”

宋问一手抱着门柱,一手指着监狱深处道:“那这样,你把我关那边去,

让我跟他们说说话。晚上再把我关回来。”

狱丞:“……”

狱丞跳脚:“这里是大理寺监狱!大理寺!”

一点大理寺的尊严都不给!

宋问拍门:“走吧走吧,快开门!”

狱丞:“……”

大理寺中关押的,倒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真正穷凶极恶的凶犯,

都已经被处决,

或是在刑部死牢里呆着。也是以这边的守备,其实并不森严。

狱丞给她清出一间空的牢房,

让两人待进去。

林唯衍很是新奇。第一次发现坐牢是这么不正经的事。

旁边的囚犯趴在门边,

隔着栅栏审视她。

宋问抹了把脸,

朝几人笑道:“诸位好。给诸位请安。今天吃了吗?”

一狱友不服拍门道:“为什么他又过来了?这人是怎么回事,

还能在大理寺进进出出的?狱丞,

这究竟是不是大理寺?”

狱丞一脸平静的将门锁回去,

朝他们喝了一声:“安静!休得闹事!”

宋问刚要开口,狱丞怕她又玩之前的把式,将监狱弄得乌烟瘴气,

急忙先说道:“不得胡言,

否则现在就将你关回去!”

宋问说:“我要是真能在大理寺进进出出的,也不用老是在监狱里了。是我命犯小人,又偏偏命大嘛。”

那人道:“呵,真要如此,还能在大理寺有这样的优待?”

“宋先生。”狱丞喊了声,然后指向她来的方向。

宋问咋舌道:“人与人之间是需要交流的。交流就是思想交换的过程,有口角很正常嘛。我支持。也没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吧大义?”

林唯衍大声道:“是!”

“你是宋先生吗?”一细弱的声音道,“观学茶馆的宋先生?”

宋问循声看去。那边光线阴暗,看不清楚。那人又隔的有些远,显得黑乎乎一片。

宋问:“你是?”

他惊喜道:“真是您宋先生?您怎么进大理寺了?”

一人嗤笑道:“哟,这还认上亲了啊?”

那声音清亮的人立马提高了音量,喊道:“不要这样说。你们不知道宋先生是谁。”

另外一人说:“老子都在这里坐两年了,管那个娘娘腔是谁?”

宋问闻言顺了把头发,欣喜道:“你挺有眼光的。”

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少女气质,不愧是在狱中坐了两年的人。

“嘶——”那人被她的厚颜无耻所打动。摇摇头准备进去。

那声音清亮,听着是个斯文人的囚犯道:“宋先生的举措,将书册的价格降了十倍不知。之后又在茶楼免费开课,无论是什么身份的学子都可以去听课。还将全部身家都捐给了此次黄河水患中的灾民。”

众囚犯一时动摇,惊道:“你莫不是在骗人?”

那人咋舌:“我骗你们做什么?!宋先生如今在京城的名号,那是如雷贯耳,没有几个不知道的。他教出了七名进士!云深书院一年出了七名进士!全是宋先生的学徒!”

众囚犯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道:“你别是在胡扯吧?”

一人嗤笑道:“还一年七名进士,你当进士靠吹啊?”

“啧,狱丞,你评理,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人指着狱丞道,“这群人真是见识短小,这样就不信了。分明是事实,有什么好奇怪的!”

众囚犯暴动。不满他说的话:“你说谁见识短小?在外面多住了两年了不起?我们吃官饭的都没说话呢!”

囚犯:“这样的人,还能进大理寺?那陛下不也得客气对他?早做官去了吧?还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杀人了?还是贪污了?还是说谎舞弊,被朝廷发现了?”

众囚犯纷纷应声。多半是舞弊被发现了,这世间假君子那么多,这小子才是真正的见识短浅,遭人唬骗。

可怜,真是可怜。

宋问抱胸点头。这群人说话还是很有逻辑的嘛。

那人急道:“宋先生捐一万两!一万两给灾区!他淡泊名利不屑做官,怎么可能会去贪污!”

这一万两的话一出,牢狱里一番哄笑。怕要将肚皮都笑破。

已确定这人是在胡言。若不是胡说,那就是愚蠢。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小子,看你也是念过书的人,这说话做事,也不多想想?果然书念多了,就是不行。”另一囚犯夸张叹气,奚落道:“照你说的,他还不是神仙了?文曲星下凡,还是财神爷附体?当我们这么好糊弄?瞧他娘们兮兮的样子,他要是真能教出七个进士,还能拿得出一万两?老子现在就给他跪下,叫他一声爷爷!”

宋问旁边一名肥胖的大哥,隔着栅栏凶狠盯着宋问,冷笑一声说:“有钱人会管别人死活?这世间能赚到这么多钱的本身就是奸诈之徒。奸诈之徒还能把钱都捐了?你怎么不问问他是怎么进来的?”

“狱丞,狱丞!”那人跳脚道,“你作证,你评理,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狱丞轻飘飘斜了眼里面的人,同情而又有些幸灾乐祸道:“的确是真的。他将酒楼变卖,又把家产尽数捐出,凑了一万两。他的学生,有七名中了进士。他还提议将科举改制,打压舞弊。从此以后,纵是寒门子弟,也可以念书,凭本事科考。”

这座常年吵闹,从未安静过的大理寺监狱,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这份安静持续了许多秒。宋问抬手摸了摸眉毛。

一人:“当真?”

狱丞:“不错。”

于是又是沉默。

宋问拍手大笑道:“忽然之间,我好像多了很多孙子!”

林唯衍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挺了挺胸膛。不过没人看见就是了。

邪门!

这人忒特娘的邪门了!

那斯文人:“哈哈哈!哈哈哈!啊——!”

想是被狱友打了。

宋问方才听他说话,觉得有些不对,问道:“那位兄弟,你也是刚来这里的新朋友啊?”

“是啊我是!”那人欣喜道,“我是前不久刚进来的。不想在外面见不到先生,竟然在大理寺见到了。我很高兴……不不不,我不高兴。先生你别介意。”

宋问:“你怎么进来的?”

看这智商,不大像是能做坏事的人。

与他同牢房的狱友争着回答道:“这小子去哪个权贵家里给人驱邪,装神弄鬼的,骗了好多银子。结果被人发现了,就被打了一顿,然后送进来了。”

斯文人羞涩道:“这不是,前些日子京城鬼神之说很是盛行吗?那街头的游方术士,都赚得钵满盆满的。可大半也都是骗人的,还没有我聪明呢。我一眼红,也跟着学一手。没想到露馅了哈哈。”

宋问:“……”

这后面,应该不大适合跟哈哈吧?

斯文人说:“反正在外面也不大讨得到饭吃,进来正好混混日子。没想到还能看见宋先生哈哈哈!”

宋问跟着一笑。这人还真是个乐观的笨蛋。

宋问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到了大理寺,还能听见关于我的传说。受宠若惊。”

一人也是郁闷道:“没想到大理寺还能有这样的人物。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被陷害进来了吧?”

宋问:“差不多吧。”

狱丞起先还怕他们起什么口角,所以站在旁边听了些许。随后就发现,什么和什么?这竟然聊的挺开心的?

宋问那样的读书人,和这群重犯相谈甚欢?

果然都不是些平凡人。

他摇摇头,惊悚的走开。

宋问进来之后,大理寺卿最担心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二天,宋祈穿着布衣,来大理寺求见。

关卿有心想要回绝,但是又不敢闭门不见。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宋祈说好。

将官帽摘下,放在案上,理了理官服,然后起身出去。

宋祈就站在门口。不过数日未见,这位老人已经带上不少沧桑。只是他站在那里,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带的威严和震慑。

关卿快步迎出来,先是对他一拜道:“先生。”

宋祈抬手虚扶,单刀直入道:“你知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关卿低垂着头道:“先生,不如先进来喝杯茶。”

“我不与你喝茶。”宋祈闭眼摇了摇头道:“关卿,老夫与你共事数十年,从未求过你,但这一次,老夫不与你周旋,要直白地和你说了。”

关卿侧开身,将他往前面领去。

二人走至大门的背后。关卿再次朝他拜礼道:“先生。先生教诲与恩情,学生从未敢忘。只是,国有国法,国法不可违。您如今已无官职,宋问又是朝廷重犯。照律例,学生不能放您过去见他。”

他不敢抬头,不知前面这老人是什么表情。但是他听见了头顶传来了重重叹息声。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过来了,你又知道是为什么吗?”宋祈说,“我小女命途多舛,已不在人世。她生前孤苦,我未多照顾她一分。如今唯有一外孙,亦不在身边。我年有六十,寿命将至,纵是无人送终,也心有准备。我与你师母,熬过了这些许年,日日诛心。她别无所求,仅有这一点盼头,再也禁不住这样的恐吓。岂可如此?”

关卿郑重起誓道:“学生保证,宋先生今日无虞。若陛下有心杀害,学生定当誓死保谏。”

“你听我说。我已不在朝堂,诸多事情我不能插手。陛下是君,是只有上谏之责,没有忤逆之权。”宋祈闭着眼睛,摇摇手道:“可我宋家,几代为官。兢兢业业,为这大梁江山,也可算是立下汗马功劳。”

宋祈指着苍天,加重语气,沙哑道:“我父,我三叔,皆因死谏而亡。从盛世到衰败,再至如今。我宋家地位都是用血用命堆起来的。百年来我宋家从无出过一人异心,绝无愧对列祖列宗。我在朝四十余年,战战兢兢,更未休过一日。大梁为何,要这样待我宋家!”

关卿跪到地上,朝他郑重磕了一头。贴着地面道:“先生。先生为我大梁所立功劳,学生明白。堪为大梁表率。学生亦以此为荣。只是,如今学生蒙陛下圣恩,任为大理寺卿,自然不敢渎职。望先生明白,学生只能对不住您。”

宋祈深吸一口气,情绪有些不受控。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脸:“我小女,我爱徒,皆离我远去。他们算是有错,我不予插手。可他宋问,又是做错了什么?”

关卿抬头,看着宋祈。如何能不动容?

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关卿从来不怕宋祈威慑。宋祈若教训他,他硬着脖子受着。骂过就骂过了。

可是,他害怕的,是自己有愧于这位老人。他亦觉得这位老人太过凄苦,这世道太过不公。

他无儿无女,事事国事为先。从未让人看过他软弱的一面。

他苦等了二十余年,等到了独女逝世。血脉在前,却不相认。

他是刚正不阿的宋太傅,他是屹立不倒的户部尚书,他是权势滔天桃李天下的士族家主。

可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宋祈说:“我不与你讲往日情分,也不与你讲律法公正。我今日来,不是太傅,不是尚书,也不是你的先生。就是一个外孙喊冤,上诉无门的老人。”

宋祈手指轻颤,指着他说:“你……莫要这样逼我……”

关卿沉默片刻,站起来拍拍衣摆。指着前面道:“先生。”

宋问正靠在门上,在大理寺监狱里发展自己的迷弟成员:“这样。我教你们下一个……五子旗!”

她的狱友嘁了一声,扭过头道:“谁要和你们读书人下棋?欺负人,也不觉得害臊?”

应和声四起:“就是,我们可没有那么高的雅兴。”

宋问说:“很好玩的,与会不会下棋没关系。你们可以多对一啊,我不介意。”

狱丞恰好走过来,宋问朝他招呼道:“狱丞兄,麻烦帮我带个棋盘过来嘛。”

狱丞到她面前,给她开锁,说道:“太傅来了。”

宋问错愕一愣。

林唯衍做了个手势,请她走好。

宋祈就等在先前那安静的牢房里。

他盘腿坐在桌案的旁边,穿着一身素来的布衣,看着对面的泥墙,不做声响。

宋问走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

宋祈才发现她过来了,朝她微微颔首。

宋问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推过去。

宋祈拿起抿了口,才去看杯子:“我以为是茶。”

宋问说:“是水。这里没有热水,不好泡茶。”

宋祈又是点头。

二人略有些尴尬。

宋问说:“我在这里挺好,狱丞照顾我,关卿也并没有为难我。太傅不必担心。”

宋祈:“如此便好。”

宋问道:“太傅,已告老还乡,之后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休息吧。”宋祈说,“人人都道江南好,不如去江南。只是不知道一把老骨头,能不能在那里住下。”

宋问说:“江南确实好。那里山灵水秀,就是冬天冷了些。”

宋祈:“那里美吗?”

“美。冬天很少有雪,但是会有霜。白雾霭霭,像白云缭绕。春天哪里都会有花。夏天遍地都是垂柳。秋天处处都是果香。走到哪里,都是一幅画。”宋问说,“人也多,很热闹。不用害怕寂寞。”

宋祈:“那就好。”

两人又聊了一阵。他们别的不说,只说些江南景物。

宋祈有许多想说的事情。他想斥责宋问,斥责宋问掺和皇权旧案,才将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想斥责宋问胆大包天,

可是,罢了。罢了。

不久,狱丞过来,小心道:“太傅。太傅时候不早了。”

宋祈视线往后轻瞥,又说:“你外祖母最喜欢漂亮的地方。我若去江南定居……”

宋问抢先道:“我带您四处去逛逛。江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有母亲住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非常大的芦苇荡。”

宋祈:“好。”

宋祈说:“你不必担心,过几日我就让你出去。”

他站起来,但因为坐得久了,血气上冲,有些眩晕。缓了缓才站稳。

宋问送他到了门边,看着他的背影,掀起衣袍,朝他跪下:“请,保重身体,不要再替我操心。”

宋祈回过头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其实,也是桩幸事。”

狱丞侧身避开,让太傅出去。又过来将牢门锁上。看宋问低垂着头,叹了一句道:“宋先生,你也请保重身体。”

宋祈向上递了三封奏折。

只是他已无官职在身,加上唐贽病重,无力朝政。这几封奏章一直没能送到唐贽手上。

宋祈又托人去向陛下亲自言明,但唐贽不便见人。

宋祈一直在宫门外等了两日,叫长安百姓都有些生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又因为宋问许久没有出现,不免传出些流言。

他们过来给宋祈打伞,给他送水,陪他一起等候。

终于,唐贽愿意召见他。

唐贽面色苍白,对着宋祈还很是尊重。将人请到上座,问道:“太傅找朕,是有何事?”

宋祈没有入座,直接拜见道:“陛下,请陛下念臣一世苦劳,免臣欺君之罪。”

唐贽一愣,笑道:“太傅有何欺君之罪,朕不与太傅追究。太傅先请起吧。”

宋祈头磕着地面,沉声道:“小女宋若,早年离世,唯留下一子。初入长安,不知礼数,多次冲撞陛下,险酿成大祸。幸陛下宽仁以待,不予他计较。”

唐贽闻言,脸色略微难看,说道:“你女儿真是给你生了一个,好外孙。”

宋祈:“臣不知她所犯何错,叫陛下震怒。臣如今已不在朝为官,亦不敢于朝政指手画脚。只是,臣唯有一事相报。”

唐贽拂袖:“你说罢。”

宋祈抬起头道:“她不过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恐遭了小人陷害,才叫陛下误会。只是,她虽胸有大志,却绝无反心。一介女流,又能做些什么呢?”

唐贽回味了许久,才明白他说的意思。猛得站起来,走出两步道:“她是女人?宋问是一个女人?”

宋祈:“正是外孙女。老臣也是不久方知。”

唐贽震撼道:“不可能。她怎么会是个女人?”

宋祈又请求道:“请陛下,宽恕她。宋问涉世尚浅,不辨真假。但她确实忠于大梁,绝无二心。”

唐贽慢慢走下座,还在呢喃:“宋问。宋问究竟是谁?”

唐贽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那是天差地别的。

男人有功绩,会怕他功高盖主,怕他为他人利用。但是女人不一定。

但女人优秀,你可以封赏她,你可以赞扬她。你不必担心她会心有不轨。因为民心不会追随她。

在唐贽眼中。女人终究是男人的附属品。

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女人。没有人会想到她是一个女人。

哪怕史书上记到她,这一声“先生”也是当之无愧。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女人呢?

眼界,学识,胆量,气节。这些她都有。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忌惮宋问,是宋问和唐毅走得太近。她处处帮着唐毅,针对自己。没有人能容下她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害怕宋问别有用心,更害怕唐清远被宋问算计。纵然宋问功盖天下,也不允许她在皇权下有任何的特例。

凭什么不做官?凭什么不为我所用?凭什么要忤逆我!

可是如果,如果他早知道宋问是个女人,那绝对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唐贽的确没想杀宋问,自然也知道,唐毅的事情与她无关。若是真的有关,宋问已经活不到现在了。

他关押宋问,一是想试试能不能将唐毅诈出来。他若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宋问去死。

二,就是要灭灭宋问的威风,更想试试她的忠心。要她明白,只要自己活着,天下就是他说了算。

可若真是如此,这些都没有用。

唐贽算计了一辈子,唯有宋问,始终让他措手不及。

宋祈离开后不久,唐清远也过来求见。

唐贽还在呆愣中,没有回过神来。一人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唐清远躬身行礼,开口道:“求父亲宽恕宋问。”

唐贽这才转向他,略有些诧异道:“你也来替她求情?”

唐清远抬头,不明所以,还是继续说:“宋先生委实无辜。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将三哥送出大理寺。”

“你还叫他三哥?”唐贽摇头,“我儿,你就是太善良了,为父才放心不下你。”

唐清远道:“父亲,孩儿会努力的。广听谏言,虚心好学,不叫父亲失望。”

唐贽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去回去吧。叫宋问过来见我。”

宋问手里敲着扇子,听她的狱友们讲当年壮阔的历史。

“想当年,我一拳将那恶吏的鼻子打断。当时我是村中最健壮的男人。爱慕我的姑娘成群结队。”那大汉坐在宋问对面,一手搭在腿上,骄傲的说道:“这么多年,我也从未后悔。此事闹大后,朝廷派人下查,那人也没比我过得更好。”

他满身肥肉跟着他的话抖动。

宋问委婉道:“看出了你……曾经的影子。健壮!”

对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渴了。”

宋问:“我也渴了。”

她起身走到门边,对外喊道:“狱丞兄!狱丞兄!!”

狱丞跑来,不悦道:“你又怎么了?”

宋问笑问:“有茶吗?”

“没有!”狱丞板起脸怒道,“这里是监狱,不是你家里!”

宋问却没管他的怒火,继续说:“你可以去我的茶楼里拿。报我的名字,掌柜不敢收你的钱。”

狱丞气道:“还要茶?你怎么不把家搬来?有本事你就在这里一直呆着!”

宋问摊手:“我怕你啊!我倒是乐意,也有这个本事。”

狱丞发现说的有点毛病,又改口道:“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恰是这是,门口响起一道拖长的声音:“宣——宋问觐见!”

众狱友静默片刻,然后开始起哄。

狱丞捂着脸。

带走他这条老命吧。

宋问提提裤腰带,大摇大摆走出来,朝他呵呵敬礼:“谢您吉言勒!”

狱丞:“……”

宋问与他们说笑,出了门,立马收起表情。跟在来喊人的内侍后面,走出大理寺。

无论来过多少次,她都不喜欢出来那一瞬间的光线。刺眼,难受。

她不知道唐贽为何忽然想要见她,但她从来不想见唐贽。坐上来接人的马车,一路前往皇宫。

唐贽坐在正中,审视的看着她。

宋问走进来,门就在背后被关上。殿中已无他人。内侍也都退了出去。安静的可怕。

宋问跪下行礼:“罪臣参见陛下。”

唐贽不说话,许久起身,朝她这边走来。

“宋问。你究竟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唐贽弯下腰,“你的先生是谁?”

宋问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道:“罪臣没有先生。”

唐贽轻笑:“朕不信。朕不信你知道那么多,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人。”

“罪臣的确没有如此聪慧,更想不出那么多好的方法。”宋问说,“陛下若是信,那大概就是,罪臣偶得天书,窥觑天机。下知一千年。”

“一千年。”唐贽闻言又笑了两声,却没有直接反驳她。负手走到旁边,背对着宋问道:“那天书上,又是如何写朕的呢?”

宋问:“天书上如何写的不重要,陛下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

唐贽:“那你说,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问一字一句道:“陛下治世有功。平定内乱,振兴大梁。减免税赋,宽济百姓。广开言路,制改科举。于天下,于后世,影响深远,可称明君。亦有过。但陛下的过,不是罪臣可以说的。”

唐贽又问:“那朕是功多还是过多?”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功不抵过,过亦不能消功。”宋问道,“勿论是功或是过,都只是相对而比。既成定局,陛下又何须在意?”

唐贽在前面走了走,然后沉声道:“朕若是让你,嫁入太子东宫,你觉得如何?”

宋问忽而一惊。第一次横起眉毛,看向唐贽,认真道:“那陛下的天下,恐怕就危险了。”

唐贽跟着冷下脸,哼道:“你敢吗?”

“天底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宋问说,“而我从来不喜欢妥协。谁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是个疯子。”

唐贽回身怒斥:“你休得不识好歹!”

宋问:“许多人说过这话。可罪臣觉得,也就这样。”

唐贽忽然捂住心口,面色涨红,然后慢慢滑到了地上。

变故突生,宋问见他如此,大惊失色。当自己要将人气死了,冲过去扶住了他,按住他的人中帮他缓神。

唐贽拍开她的手,然后开始咳嗽。

“来人!快来人!”宋问对着外面喊道,“快传太医!”

屋外内侍闻声,迅速冲了进来。挤开宋问,扶起唐贽,将人往后殿架去。

唐贽仍旧不忘宋问,指着她道:“将她关回去。将她关回去!”

宋问:“……”

真该谢谢他这样惦记。

宋问低头下,倒是猛松了口气。

这殿中无人,唐贽若是死在她面前,宋问都怀疑他是要用生命碰瓷。

宋问不知道,唐贽身体竟然差成这样。

天底下的皇帝,大半都是过劳死的。能活到五十都算长寿了。唐贽看样子也差不多。积劳成疾,咳嗽不止。怕是肺部出了毛病,难以医治。

也是这时候,她终于明白。唐贽为何如此心急,张曦云又为何如此心急。

时间就像猛虎一样追赶着他们,时不我待啊。

宋问还看着唐贽离去的背影出神,后面侍卫过来,不客气的将武器架在她脖子上,冷冷道:“走!”

宋问回头看那人一眼,摇摇头,站起来跟着他离开。

没多久,她又重新回了大理寺。

狱丞看着她:“……”

晚间,御史公与关卿一起过来看她。

李伯昭问:“今日你与陛下说了什么,将他气成这样?”

宋问急道:“陛下怎么样了?”

李伯昭:“尚在医治,还未缓过气来。”

这每病一次,怕都是一次损伤。

宋问用指甲抠着木柱上的细刺,无辜道:“是他要来找我的,这可不能怪我。我只是回答了他几个问题而已。”

李伯昭指着她叹道:“你能将陛下气成这样,也是好本事。”

这成就可真是太大了,宋问还不敢邀功,说道:“陛下是身患顽疾,恰巧病发。总不是要将这事也盖到我的头上吧?”

李伯昭叹道:“陛下确实身体大不如前。你或许很快就能出来了。”

新帝登基,自然会大赦天下。何况如今长安是危机重重,若是陛下去了,谁还有空再来管一个宋问?

宋问小心:“陛下有没有说什么?”

关卿与李伯昭异口同声道:“有。”

宋问一惊,忐忑问:“难道是说我?”难道将她是女人的事情说出去了?

“自然是说你。”关卿沉着脸道,“陛下神志不清之时,一直咬牙喊你的名字。不然怎说你是好本事?”

“……”宋问心虚道,“不……不至于吧?”

关卿:“你还有什么好说?”

宋问眼睛转了转,想起来道:“哦,我还的确有事要说。”

宋问向前倾了倾,让两位靠过来,说道:“关卿,我给你提个建议。你看,这大理寺以及刑部有那么多囚徒,不乏身体健壮之人。与其让他们终于坐在这里不见天日,不如让他们当作劳丁出去劳作,也是好事啊。”

关卿不知她怎么转到这上面去了,皱眉道:“什么?”

宋问:“让那些罪状不重的,且有心悔过的,在狱中表现良好的,有机会可以出去劳作。再根据他们的劳力,给他们分发些薪金。毕竟一直久坐,容易出毛病。而且这样他们出狱之后,也好有的过活。”

关卿:“什么?!”

“还有,在牢狱中,教他们一些技艺本事,让他们出去,不至于走投无路,再施恶行。”宋问认真和他们讲解,用手比划着道:“这叫劳犯改造。我与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之中,其实多数只是逞一时意气,才有了今日的后果。心中其实已有悔意。还有些事情,确实是朝廷不对在先,不应该不给他们悔过的机会。”

关卿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如今黄河水患,堤坝坍塌,下游那边肯定也是缺少劳丁。与其强征劳役,惹得百姓不满,不如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宋问两手环胸道,“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一时失足的人。责罚过后,更重要的是改过不是吗?”

关卿:“……”

宋问见他没有回答,又望向李伯昭,真诚道:“御史公,您觉得呢?有没有道理?”

李伯昭:”……“

关卿轻哼:“宋先生这大牢坐的,可真是一点都不安心啊。”

宋问扯嘴大笑道:“能者多劳嘛。”

李伯昭指着她说:“不知该说你什么是好。你倒是一点都不替自己担心。”

宋问淡然一笑:“身陷牢狱的我,又能怎么替自己谋划呢?自然是能做什么做什么。终日惴惴不安,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说的倒是不错,你看得开,挺好的。”李伯昭指着外面道,“关卿,我们走吧。”

唐贽病后,再也没有好转。在床上躺了数日,恍惚间看见许多画面。

与宋问聊过后,时不时便回忆起自己的过往,然后叩问自己,自己做皇帝,究竟是功是过。

白驹过隙。多少当年追随的臣子离他而去。有些是被他杀死的,有些是自己辞官。那些曾经忘记的事情,竟也一幕幕浮现出来。

终于轮到他了。

又一日起来,感觉精神充沛,心情也很轻快。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难得吃了些东西,然后坐在圆里休息。

唐清远听见消息,快步过来看他。

“父亲,您怎么出来了?”唐清远将外袍披在他身上,“这边风大,还是回殿吧。”

唐贽脸色红润,他笑道:“我今日,觉得身体很好。”

唐清远给他理理衣领,将衣服披好:“那便好了。父亲您多照顾自己。”

“我儿。”唐贽拍着他的手说,“我定会将这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上。为父留给你的,一定好好的给你。”

唐清远动作一顿:“父亲?”

唐贽指着前面:“回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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