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孔雀南飞(下)

潜华帝瞪圆了双眼,嗓子眼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手握成拳敲在冰凉的殿内地砖上,口里道:“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说着就要撑着自己起身,却被青岩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又被生生压塌了下去。

青岩淡淡道:“既是罪己诏,便该诚心忏悔,俯跪思过,这么写很好,我看皇上也不必起来了。”

潜华帝的脸贴在地面上,仍是怒不可遏道:“放肆!你放开朕,朕……朕是天子,朕要杀了你……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青岩垂眸看着他,道:“当年品茗宴上,齐后赐给过应王一个小内侍,你大约已不记得了吧。”

又道:“若不记得,应王府的都知太监,那个侥幸逃生、又被你悬榜通缉了一年的谢澹,你总该记得了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毕竟我也不需要皇上记得。”

他挪开了脚,复又蹲了下来,轻声道:“皇上可知道,为何你每次梦魇惊悸,我总守在你身边?”

“……因为看见你那副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便觉得快活极了,人做了恶事,良心便该当是不安的,何况你对不起的也远不止王爷一人,我尤嫌老天爷给皇上的痛苦,还太轻了。”

“若你这样至奸至恶之人都得不到报应,何以慰藉天下至忠至善之魂?天道何存?”

潜华帝想要爬起身,怒道:“贱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指摘朕?你休想!朕没有错,朕绝不写,朕绝不……”

他要爬起的动作,却被青岩用膝盖轻而易举又压了回去,淡淡道:“皇上看不起我这样的贱奴,只可惜我这贱奴也能要了皇上的性命,我这贱奴也能左右皇上的江山社稷。”

“我早知道,皇上必是不肯写的,似你这般的人,怎会悔过?怎会低头认错?就算你心中明知是自己的过失,也只会怨怪旁人,觉得全天下人都对你不起,是不是?”

“没关系,我自有法子让你写。”

“离开行宫之前,我便已备好了十三份托孤传位的密诏,举国之内,十三个有封地的藩王,个个有份,谁也不少,离开行宫去京畿大营的路上,我便已将其交给了亲信,三日之内,你的罪己诏若未颁于朝廷,昭告天下,这十三份密诏便会八百里加急,长了翅膀一般飞往各地,到时候,举国上下,所有藩王便都师出有名了,想必那场面,定然热闹的紧,你闻家的江山可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么?若是将来,社稷易主……”

他低声道:“闻轩……你便是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潜华帝目眦欲裂,想要咳嗽,张了嘴却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

“你疯了……楚儿若是知道了,必不会与你干休!原来你……你根本就不是忠心替他谋划,你不过是利用他,替应王……替你真正的主子报仇,楚儿若知道了,必不会放过你……他会……他会杀了你……他也会杀了你……”

青岩淡淡道:“那便杀了我好了,就是杀了我,他也得将你的罪己诏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否则无论是他、还是宣王,谁都别想安坐帝位,就等着永无宁日吧。”

其实,直到这步,青岩也并无十全的把握。

他不敢肯定,就算以此要挟,潜华帝便一定会低头,或许闻轩真的可以完全置闻家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毕竟潜华帝本就是个自私到了极处的人,那青岩便真的会功亏一篑——

只是他这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选择,都是在搏,能走到今天,虽尽足了人力,老天爷的确也对他颇多青睐,所以他每每总能侥幸赌赢,总能在前方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的岔路口中,选中能继续走下去的那个。

这么赌到今日,大不了便是一死,青岩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好在这次,他又赌赢了。

潜华帝这么个自私自利、狠毒至极的人,竟也会害怕史书工笔,害怕天下人议论,害怕成为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害怕成为人人唾骂的亡国之君。

潜华帝还有顾忌和害怕的东西,可他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当潜华帝一个字一个字按青岩的要求,写下罪己诏的时候,闻楚也终于与傅侯爷、赶来支援的包将军,大胜叛军,生擒了靖安侯和齐皇后。

闻楚见到包士忠和援军的时候,本还在为了青岩平安回来高兴,然而听了包将军所说之后,却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包老将军讶然道:“什么,难道不是容王殿下吩咐谢公公,把皇上……”

闻楚没听他说完,已经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泰殿,连被擒获的靖安侯和齐皇后也没来得及处置。

*

潜华帝写完罪己诏后,青岩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从靴筒里掏出了那把短匕,抵在了皇帝颈侧,拉着他起身到了殿门前,却并未打开殿门出去。

潜华帝张了嘴想喊,只是他本已经咳了许久,嗓音嘶哑,此刻受了这一番折腾,更是无法大声喊出声,张嘴叫了几次来人,却也并没有人闻声从殿外进来。

青岩淡淡道:“我劝皇上还是省些力气,你就是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救你的。”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脚步声,然后便是侍卫们齐声给容王行礼的声音。

青岩拉着潜华帝走到了殿门前,一脚把殿门踢开了。

外头众人大约都是被这场面惊呆了,卞宾虽知道谢公公在里头大约并不会对皇帝多恭敬,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不避讳的大喇喇当着这么多人和容王殿下的面,刀挟国君。

……不对!

这主意,不是容王吩咐他做的吗,既已知来人是容王殿下,谢公公又何必如此?

卞宾一惊,这才觉出异常来,然而却为时已晚,那头青岩已开了口道:“皇上有诏,尔等听诏。”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种场面,他们到底是该冲上去救驾,还是跪地接旨。

闻楚目色沉沉的看了青岩一眼,竟然带头跪了下去道:“儿臣闻楚听诏。”

众人见状,虽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闻楚跪了,也以为这是谢公公和容王殿下商议的什么双簧,因此也都跟着跪下道:“臣等听诏。”

青岩从袖中取出那封已被装入折中,墨迹还未干的罪己诏,却并未打开来看,便道:“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先皇帝之子息,朕非最长,亦非最贤,幸蒙先帝之厚望,皇太后之慈抚,十一皇叔先应王之匡扶,诸功臣之恪随,始自林州……”

众人听了半天,才听出这竟然并非他们以为的传位给容王的禅位诏书,而是一封罪己诏。

不仅如此,内容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潜华帝竟在此诏中直接承认了自己用人有失,心胸狭隘,不能容拥立之臣,更承认了当年应王之死是他谋划……

凡古今以来,国君之中,虽有颁布罪己诏的,但大多承认的过失都只能说是能力不足、或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善,换言之就是虽有过,但用心不坏,可潜华帝的罪己诏,承认的却不仅仅只是自己能力不够,用人有失,而是承认了自己本心不正、无容人之量,还承认了是他杀害了自己亲叔叔,当年应王之死,宫中不过只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这罪己诏若一昭告天下,则无非是自己承认过去十年,潜华帝都在撒谎。

这样的罪己诏,若真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却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青岩念完最后一句,才道:“以此罪诏,布于天下,昭于朝野,录于宫抄,以明朕心。钦此。”

语罢又道:“请容王殿下,遵皇上旨意,将此罪己诏交人速速送回京城,命文安阁与礼部备拟后,颁于朝野,昭于天下,录于宫抄,以供后人知。”

闻楚接了那诏书,起了身来,却没答话,只是盯着青岩,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才开了口,哑声道:“……你这些年,处心积虑,苦苦谋划,就是为了此事吗?”

青岩没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目重复道:“请容王殿下速速去办。”

闻楚眼眶有些红,道:“你为何不肯早些告诉我……其实……”

青岩却厉声打断了他道:“请殿下速速去办!殿下若有什么话,待此诏昭告天下,再与小的说吧!小的现在什么也不想听,皇上的传位诏书现便在小的手中,若殿下不肯传此诏回京,小的便杀了皇上,殿下也别想知道那诏书在哪里,小的与殿下主仆多年,情分所在,实不愿如此,请殿下勿来相逼小的!”

众人都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傅松亭在闻楚身后忍不住上前了两步,低声道:“谢公公,你疯了么?你这是何必……”

青岩却拉着潜华帝后退了两步,锐利的匕首尖部在潜华帝颈侧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来,他厉声道:“我说了不要过来!我什么也不听,休要逼我!你们快去传诏,待我看见文安阁颁了诏书后的阁印票证,我自会放了他,交出禅位诏书!”

傅松亭何曾见一贯宽和圆滑的谢公公露出过这副神情,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往前走了。

闻楚看着青岩,却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揪住,揉成了一团,又片片掰碎开来,如此重复,叫他胸腔里又酸又胀,简直喘不上气来——

这些年来所有的疑虑、不解,都在一瞬间有了答案,他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青岩,只觉得心痛愧疚的无以复加。

他从前……竟然从未把青岩的动机往这个方向想过。

究竟是怎样深的执念,才配得上十年的隐忍不发、委曲求全?

而他竟然只是为了给那个已经死去了十年的、曾今的“自己”,讨回一个绝不妥协的公道罢了。

他以为他变了,以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外则驯服,却内藏傲骨的谢澹,可是他何曾变过?

谢青岩也好,谢澹也罢,从来不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草,而是柔韧生长,经年不改其节的冷竹。

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屈,十年的宫闱生活,他的确是步步为营的向上攀爬,可却又哪里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他甚至随时可以后悔、随时可以放弃、随时可以任凭自己在这幽暗深海般的宫闱岁月里沉沦下去。

可他没有,他仍是不改其志,仍是铤而走险。

原来,从来是他小瞧了他,从来是他低看了他。

是他直到今日——

才将谢青岩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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