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盈亏聚散

青岩语毕,自觉该说的不该说的,利弊得失都已经和闻楚说的很清楚了,便不再多言,只等他答复。

闻楚道:“此计太赌气运,即便真的可行,却也难保不会伤及你,若有万一,我只怕我……我如今保不住你。”

青岩微怔,没想到这时候了,闻楚还在担心这个,心里难免微觉窝心。

既已经摊了牌,闻楚还作此态,若不是真的关心他的死活,便是这孩子的确城府深得过于可怕了。

只是无论闻楚的担忧是不是装的,他肯为了自己费这般心思,青岩姑且也算作是他真心了,直到此刻,青岩方才露出与闻楚相处将近一个半月以来,唯一一次真心的笑容,温声道:“小的自有主意,再说此事即便真的不成,万岁怪罪下来,也不会怪罪的多狠,他还是惦念着与殿下的父子之情,也怜惜您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那般与宸妃娘娘生气了。”

闻楚不答,却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掌事,你信这世上有善恶报应、有轮回往生……”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神明在上吗?”

他忽然这样问,青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回过神来,倒也明白了闻楚的意思,微微冷了颜色道:“殿下,人活着若是只期盼鬼神替自己主持公道,这世上早就恶扬善灭、天理泯然了,殿下是龙潭虎穴里衔金托玉来到人间的,生来便不是安闲的命格,倘若只想着随波逐流,而不激流勇上,最后只会一沉到底,亲者痛仇者快,殿下九泉之下的母妃,也不会想看着殿下做毡板上的鱼肉,死生不由己吧?”

“我先前瞧着殿下分明是再聪明不过的人,怎么倒是忽然问这种傻问题了?”

青岩语气严厉,可等话毕了,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被牵动着忆起了当年王府旧事,着实有些忘形,不由微微后悔,他一个奴才说这般放肆的话,实是大大的逾了矩,就算真是为了闻楚好,闻楚当场叫人来把他拿了,抽一顿板子也是不过分的。

可闻楚听了以后,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久久不曾再言语。

*

三日后,钟辰宫。

宸妃正靠在榻上打瞌睡,外头却有宫女卷了帘子进门来,带入一股寒气,激的她皱了皱眉,正要发作,那小宫女却伏首道:“娘娘,七殿下来了,说是下了学来请安的。”

宸妃一怔,皱了皱眉,忍不住低声道:“怎么又来了,叫他回去,就说本宫已经歇了。”

旁边有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宫女正给她捏腿,闻言温声道:“娘娘,这恐怕不妥吧,七殿下来给您请安,也是一片孝心,回头若是传出去,说您连请安也不让殿下进来,只怕不好听呢。”

宸妃不听这话还好,听了倒更增三分火气:“什么孝不孝心的,本宫从前养了他也不止一年两年了,倒不见这小崽子有多孝敬,如今好容易又有了身孕,他倒开了窍了,天天来请安,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赶也赶不走,本宫还得一直端着陪他,自本宫有了身孕,连坤宁宫那厢也不敢轻易前来为难,他倒好,打量着本宫不清楚他心里那些小九九,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那替宸妃捏腿的大宫女名叫雨兰,很是得用,闻言连忙劝慰道:“娘娘言重了,七殿下还是个孩子罢了,哪里就有那样的心机,再说这些年来多亏娘娘照看着他,他怎敢生出这般心思?想必顶多也只是怕娘娘宫里添了弟弟,往后不看重他罢了。”

宸妃哼了一声道:“那又怎么了?本宫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他怎配相比?本宫这些年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当初若不是想着膝下没个儿子,谁愿养他这么个丧门星,果然这样多年了,也没见养熟半分,先前那事我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蹊跷,天知道是不是这小崽子怨恨本宫薄待了他,同坤宁宫那边一起作的双簧……”

雨兰听她越说越离谱,赶忙道:“娘娘慎言!”

宸妃也只自己说的过分了,这才住口,哼了一声不说了,雨兰凑近了她耳畔低声道:“好娘娘,如今您的日子好容易眼瞅要熬出头来了,可不能坏在他身上,便是做戏也该做个全套,若因此叫万岁和娘娘生了嫌隙,那多不值?就和他做做戏罢了,左右也不过是个孩子。”

宸妃虽然不愿,但心知雨兰说的半点没错,也只得依从。

没多久,外头果然打着帘子进来两人,一前一后正是七皇子闻楚和他宫中那姓谢的掌事内官,宸妃脸上笑意淡的几乎快寻不见了,她也不说话,只等着闻楚跪下给她磕头。

“儿臣给母妃请安,不知今日母妃身子怎样了,昨夜睡得可还安好吗?儿臣听说钟辰宫西侧宫道上入了夜总有野猫嚎叫,不知会否扰了母妃安歇,正打量着近两日便叫人去把那些野猫处理了,也好叫母妃好生安胎。”

宸妃淡淡道:“不妨事,不过几只野猫罢了,这样多年本宫都习惯了,如今有着身孕,倒也见不得这些打杀之事,好歹是条生灵,你有孝心是好的,只是如今心思很该放在课业上,本宫这头,自有奴才伺候,你不必总惦记着。”

闻楚道:“母妃教训的是,只是先生这几日教了孝经,又教了许多为人子女的道理,儿臣想起从前对母妃多有疏漏不尽心之处,连请安也总是耽搁,实在愧疚悔恨,母妃这些年养我护我,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只想着以后把从前做得不对的改好改正,尽到孝悌之责。”

宸妃闻言,也不由得微微一怔,闻楚从前怯懦胆小,见了她每每像是老鼠见了猫,躲都来不及,哪曾说过今日这般长篇大论,偏还有理有据,听着似乎十分真心,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由软些了语气,道:“你父皇前些日子,便说先生夸你功课长进了不少,如今看着倒果然如此,书的确是没有白读。”

“你的孝心本宫都知道了,只是入了年节,天气寒冷,你身子又不好,也不必总往本宫这里来请安了,再说这几年正是功课紧要的关头,你父皇不是那等偏心的,你们兄弟几个,万岁都是望子成龙,盼着来日都能有所建树的,你便还是安心读书,好生歇息,休养身体,等往后年岁大了,封王建府、开枝散叶,那时再慢慢孝敬本宫也不迟。”

闻楚抿了抿唇,目光却落到了宸妃仍然平坦的肚子上,顿了顿道:“母妃这是不要儿臣前来请安了吗?”

宸妃自觉先前那番话,她已经说的足够和颜悦色、足够苦口婆心了,听了闻楚这一句问,险些没气的背过气去。

感情是都白解释了。

便也再耐不住性子,更不剩一丝好脾气,没好气道:“好赖都说了,你倒偏要钻牛角尖,还说什么孝敬不孝敬的,你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你就是见不得本宫过一日清净日子……”

雨兰见状连忙拦着宸妃,又和闻楚赔笑道:“哎呀,殿下,您看娘娘今日也看了一下午的书了,如今实在乏得很,人也不清醒了,这女子怀孕实是很不好过的,殿下今日就先回去吧。”

闻楚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小王八似得,仿佛对刚才宸妃口里的恶言置若罔闻,仍是那副柔和孝敬的口吻,仍是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嗓音糯糯道:“母妃……是不是有了新孩儿,这才嫌弃楚儿不是母妃亲生的孩子?往后母妃肚子里的孩子出生,是不是便再也不想管楚儿了?”

宸妃好容易又耐住了性子,心知她就是再气,也不可能把人拖出去当打奴才一样打一顿,只好强颜欢笑道:“母妃是今日乏的狠了,刚才头晕才口不择言,你说你这孩子,真是想得太多了,往后你们都是母妃的孩子,哪里有什么不同呢?”

闻楚却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眼圈不知何时泛了红,一副可怜见样儿,要哭不哭似的,缓缓挪到了宸妃床前,扒着床沿看她,却不说话。

此情此景,谁看了不叹一句,七皇子虽非宸妃亲子,孺慕之情却至深呢?

只有宸妃和雨兰、旁边的青岩听到了闻楚说了什么。

闻楚说:“母妃骗人,三姐姐也是母妃的孩子,与我却不一样,姐姐宫中什么都比我的好,母妃最偏心了,等小妹妹生出来,一定会更偏心的。”

宸妃一愣,回过神来,险些没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伸手就要去打闻楚的耳光,好险叫青岩眼疾手快的把闻楚给捞回来了。

宸妃怒骂道:“小孽障,你说什么?!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果然没叫本宫猜错,漪儿是本宫亲生女儿,你也好意思和她比?你这个丧门星,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竟敢咒本宫,说本宫生不出……”

雨兰怕她再骂下去叫人听见,已经喊道:“来人!来人啊!娘娘吃醉酒了,快把七殿下带回前徽殿去。”

青岩却恰到好处的拉着闻楚的肩,状似害怕道:“呀,娘娘的指甲都划着殿下的脸了,这若是破了相可怎么是好呀?”

最后一句话越说声音越大,想必方才雨兰放大嗓门叫人进来,此刻已到门外,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他这句话。

青岩喊完了,又拉着闻楚对雨兰和宸妃道:“若是破了相,小的可不好和万岁交差了,就先带着殿下回去上药了,雨兰姑娘先忙。”

也不管后头被雨兰按着,仍在暴怒之中的宸妃,拉着闻楚走了。

出了钟辰宫的门,闻楚又恢复了之前那温和稳重的小大人模样,叫背后跟着的宫人隔远些,才同青岩道:“掌事,方才我本打算都按照那日你给我写的说的,只是临到场忘了几句,没法子只好改了,改的还算圆得住吧?”

青岩心道,何止是圆的住,这圆的水平简直是远在他意料之外,饶是他早知道七殿下这根儿白萝卜切开里面怕是黑的,也没想到竟黑的这般彻底,今日宸妃没有被他气的当场背过气儿去,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闻楚却好似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似得,低声道:“你可是觉得,我如此与一个女子斤斤计较,肚量太过狭小?”

青岩一怔,道:“怎会,那日小的与殿下所说,便是真心所想,殿下仁慈,她们待殿下却未必仁慈,再说我们原也没想要宸妃娘娘怎样……”

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宸妃的样子,又不由得顿住了。

闻楚倒好像微觉苦恼似的,轻轻蹙了蹙眉道:“我原只是想着随便说两句激她一下,也就罢了,不想却如此经不得激,方才险些真叫她打着了。”

……这具身体毕竟年幼,也没有习武底子,连一个怀孕女子发难,他竟都差点没能躲过,如此羸弱,实在不能这般长久下去了。

青岩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想起闻楚脸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忧心忡忡道:“今日什么都好,只可惜白白叫殿下受了这一下无妄之灾,回去我便和御药房那边找药来涂,外敷内服,殿下年纪还小,往后还要婚配娶妻,倘若真因此破了相,却是小的天大的过失了。”

闻楚道:“掌事言重了,一点皮外伤罢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我……”

他说到此处,看着青岩朗然一笑,却又忽然不继续说下去了。

*

往后几日,闻楚仍是风雨不动的日日下了学,便领着青岩和一众侍仆到钟辰宫去给宸妃请安,只是果然宸妃再也不肯见闻楚一面,每每闻楚去了,便不是推脱害喜难过,就是推脱身子这里病了那里痛了。

闻楚也不叫人再多通传,只带着青岩,矗立在钟辰宫宫门前,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冬日天昏的早,等到天黑宸妃仍不叫他进去,他也便带着青岩回前徽殿了。

这样下去没几日,便落进了不少人眼里,宫里消息灵通,想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青岩算着日子,翻着太学堂里皇子们日日学一首的那本诗集,发觉今日恰好到了,也正好还有两日,太学堂就休学放假,正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在这日进学前,悄悄把从小厨房摸来的小半块洋葱塞给了闻楚,闻楚见了却一怔,问:“掌事这是做什么?”

青岩一哽,道:“我怕殿下到时候哭不出来,万一在这里功亏一篑,可就不好了,把这东西碾成汁涂一些在笔杆上,到时候若是费劲,殿下便凑到鼻边闻一闻,就不怕耽误事了。”

闻楚让他弄得无语凝噎片刻,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却不必了,我费不着这个。”

青岩半信半疑:“果真?殿下这个时候,便不要逞能了。”

闻楚却不似玩笑,道:“不过是哭罢了,人活在世上心里哪能没点苦事,有什么哭不出来的?”

说罢径自朝前行去了。

青岩看着他的背影,却想起来闻楚的身世——

他险些都要忘了,闻楚当年是亲眼看着母亲燕嫔病死在回京路上的,那时他是什么感受呢,眼瞧着父亲一朝鱼跃龙门,君临天下,燕嫔只要再多撑一口气,到了京城,等着她的便是宫里的无尽荣华富贵,可这个女人偏偏扔下了儿子一命呜呼,独留下闻楚一个小小的孩童在这深宫中艰难求存。

闻楚说的不错。

人活在这世上,哪个心里没点苦事呢?

*

早在闻楚这日在太学堂念书的前一晚,青岩去了养心殿,见了商有鉴一面。

商有鉴自收了青岩做徒弟后,一贯见他内敛稳重,从不曾求过、要过什么,这次却是头一回开口,听了青岩所求后,更加惊疑几分,不由问他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

青岩笑得谦顺恭敬,只道:“所在何处,所为何主,徒儿只是这些日子,见了七殿下境遇可怜,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且于情于理,七殿下如今是徒儿的主子,徒儿自当为他打算。”

商有鉴听了,却反问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青岩一怔,半晌才又笑了笑,欲再解释。

商有鉴却沉了脸,没让他说下去,道:“那些话就不必和咱家说了,咱家知道你要说什么。”

“咱家今日必得要告诫你,恻隐之心?你有没有弄清楚,咱们是个什么玩意?!谢青岩,咱们是奴才!轮的到你一个奴才对主子起恻隐之心?有些事,于他们来说是不痛不痒,与咱们来说是切肤之痛,是杀身之祸!你没事瞎起什么慈悲心肠?不是咱家不肯帮你,咱家是怕你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你还记不记得,咱家前些日子才和你说过,为什么要把你支出去?这才几日,你就浑忘到脑后去了?”

“你平素瞧着是最知进退的,怎么如今做了一宫主事,反倒糊涂了?”

商有鉴一番话问的来势汹汹,青岩却也并未害怕,只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听他说完,商有鉴从前看着他这副乖顺样子,原是喜欢的,今日却气不打一处来,道:“心里琢磨什么呢?还不赶紧说,等着师父请你开口么?”

青岩这才缓缓道:“师父说的,徒儿都明白,徒儿知道师父是一片苦心,希望徒儿自保,可是当初师父若是也一味顾着自保,那便也不会跟着万岁去林州,更不会有今日了。”

商有鉴被他说的怔愣了片刻,抖了抖嘴唇道:“你……你……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七殿下和万岁,哪里能相提并论……”

青岩不等他反驳,便又道:“师父眼下觉得当年的万岁不能和如今的七殿下相提并论,可是也是眼下才这样觉得,当年师父跟着万岁一起离京时,又何曾想到有今日呢?这又有什么不同?师父当年认定了万岁,徒儿如今也觉得该当助七殿下一臂之力,这又有什么分别?”

商有鉴揉着太阳穴道:“好了好了,咱家知道你嘴上实是最能说的,咱家说不过你,可你想过没有,就算咱家替你开口,万岁明日未必肯去,你或许是一场徒劳,天心难测,到时候若是反惹一身臊,你要怎么办?”

青岩道:“倘若万岁怪罪,师父便说只是替徒儿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商有鉴气道:“咱家没问这个,咱家是问你,你要怎么办?!”

青岩却沉默不答了。

商有鉴见他如此,心知是他吃了称坨铁了心了,半晌,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咱家倒是真没看错人……只是原盼着你把这份心用在大殿下身上,你倒好,都给用在前徽殿了。”

“咱家问你,永仁宫大婚以后,你还愿不愿意去那边伺候?”

青岩跪下叩首道:“师父叫徒儿去哪里伺候,徒儿就去哪里伺候,徒儿这份心,谁是徒儿的主子,徒儿就用来待谁。”

商有鉴长叹一声,青岩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点愧疚之情。

他心知这个老内侍是真的年纪大了,软了心肠,能在一国之君身边站住脚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看着再无害,内里也定然藏着把杀人不见血的锐刃,若不是年老无后,心肠软了,真把他当作了后辈教养疼爱,以当年商大伴的手段,如今哪里容得下青岩这般不听话。

但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下这一步棋,师父真心疼爱他,他却也把师父当作棋子下进了这盘乱局之中。

青岩这三年来也会有觉得迷茫无措的时候。

他本以为他对王爷的心那般赤诚,他本以为他对潜华帝和齐皇后的恨意那般深入骨髓,一定也恨不得把他们身边的人,把那些从前他觉得助纣为虐的走狗,一个个都扒皮抽骨,送入十八层地狱给王爷殉葬,可进了宫,和这些人朝夕相处,青岩却才发现,他们也并不全都是丧了良心,黑了心肝的坏人,他们也只是这个皇宫里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有笑有泪,见恶会心生不忿,见善会心向往之。

他们也有生老病死,也有求不得一辈子的执念,也有临到离世时猛地发然于心的一点不忍。

每到这个时候,青岩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好生残忍。

每个人都流着泪,可泪眼相望后,仍是互怜者少,互伤者多。

*

商有鉴嘴上厉害,最后却果然还是帮了青岩。

如今能三言两语说动皇帝的,阖宫上下,的确也只一个商大伴。

冬日里太学堂的窗棂却没有完全合上,仍然开了细细的缝,用竹帘掩着。

先生姓吴,当年先太子还在时,就做了太子太师,才名满京华,桃李遍天下。

如今同时教了七个娃,倒也不放低标准,留着这道窗缝,只说是要让寒风吹吹,别叫皇子们课堂上太舒服昏昏欲睡,无心向学。

里面念书的皇子们瞧不见外头来了什么人,青岩和其他皇子的随行内侍们守在门外,却能清晰得看见远处行来的明黄色仪辇和那个众星捧月的人影。

他心中一紧——

果然来了。

潜华帝还没走近,便远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内侍们面面相觑,看出皇帝似乎不想惊动里面,于是便悄无声息的往后退去。

青岩本以为毕竟是他叫师父传的话,潜华帝多半要问他两句闻楚的情况,谁知他却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潜华帝只是站在窗棂后,背着手,隔着两指宽的缝隙朝着学堂里看。

里面吴先生恰好正带着众皇子在吟诗。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

声中如告诉……”

诗声琅琅,很是好听,潜华帝的脸色不错,只是再仔细听听,却发现七个儿子的声音似乎不大周全,少了老三的声音,也少了老六,老七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再往里一瞟,吴先生的戒尺正“啪”一声打在三皇子闻逸桌上,惊的他一个激灵,险些没跳起来。

“一尺。”

吴先生如是说,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说今晚吃红烧鱼,外头站着的一个内侍却脸色微微发苦,这位不必说自然是三皇子闻逸的随行内侍,那“一尺”自然也是记在他身上的了。

接下来是六皇子。

六皇子稍好些,在先生的戒尺敲下来前噌的坐直了身子,吴先生没说话,于是门外的小内侍幸免一难,松了口气。

只是至此,那头窗棂后,皇帝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瞧着大约是不大高兴的。

最后吴先生停步在了闻楚案前,道:“七殿下,为何不跟着你兄长们念?”

里头传来一声极低的抽泣声。

众人和潜华帝的面色,都是微微一怔。

吴先生又问:“七殿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

里面隐隐传来男孩子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不知哪个皇子噗嗤的嘲笑声,大约是觉得已经十一岁高龄的闻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金豆子,实在可笑的紧。

里面却没有传出闻楚回答吴先生的话。

吴先生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声,道:“七殿下,这首诗,我瞧你前几日便读过许多遍了,不知今日可学懂了吗。”

闻楚的声音闷闷的,隐约听得出有些鼻音。

“从前不懂,只觉得诗好,今日先生讲了释义,学生才懂了。”

吴先生的语气比起方才那冷冰冰的“一尺”二字,不知和缓了多少,语重心长道:“学懂了,这很好,只是天下好诗远不止醉吟先生这一首,还有许多写花好月圆的,写江天远阔的,月自有盈有缺、人自有聚有散,殿下年纪轻轻,切莫把自己困死在里面了。”

语罢让闻楚重新坐下了。

青岩听到这里,哪怕分明知道这些都是他和闻楚早就斟酌了八百遍的台本,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可再听见吴先生开导闻楚的那一番话,青岩心中却不由得跟着想到了自己家破人亡的童年,远在陇西、一生与他聚少离多的沈氏和谢菡,还有王爷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含笑要他好好活下去的模样。

还有和从前不知多少个和他共剪西窗烛、共听廊外雨声嘈嘈切切的长夜——

好一个月自有盈有缺、人自有聚有散。

青岩鼻头一酸,险些要跟着落下泪来。

那头潜华帝却也好不到哪去,猛地转身往后走了几步,商有鉴见状连忙递了一块锦帕上去,随侍的宫人仆从们俱都低埋着头,无一人敢去打量皇帝触景生情红了眼眶的模样。

太学堂下课前,那头潜华帝又不知和身边的内侍说了什么,过来和青岩传话的却是庄漱石。

漱石一一和一众内侍吩咐,道青岩这里时,低声道:“万岁说,叫你先别告诉七殿下,方才万岁来过。”

青岩闻言一怔——

潜华帝此举又是何意?

事情似乎果然要开始朝着他意料之外发展了。

青岩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很快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一掠,他忽然明白了潜华帝的用意。

再把方才发生的事串联起来一想,稍加推测前因后果,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师父和潜华帝说的,可能并不是他先前请他转达的那些话。

而是更有利与闻楚……却也把商有鉴自己拉下了水的话。

师父具体说的是什么,青岩不知,但青岩知道,潜华帝现在的确恼了,他要等一个答案,来验证师父和他所言是真是假。

方才太学堂里,闻楚已经让他验证了一半,还有另一半的答案,如今师父是没法子告诉他的,只有靠他自己悟出来,这一盘乱局中的各个棋子,才能各自平安归位。

潜华帝的仪架拐进御花园,很快不见了。

吴先生叫了下学,里头鱼贯涌出几个皇子,闻楚果然是在最后头的。

他出了门扫了一眼,没看见潜华帝身影,心中一紧,可转头便见青岩看着他正在笑。

青岩又恢复了那种笑容,既讨好又不谄媚,谦卑且顺从的样子,见了闻楚请安道:“殿下出来了,小的给殿下请安,天冷,咱们快回去吧。”

闻楚张了张口,看口型似是想问“没来吗”,但还没出声,瞧着青岩的模样,听他开口给自己请安,却又猛地顿住了。

青岩见状,提起的心这才缓缓落了回去。

闻楚果然是聪慧过人的,哪怕他不曾给一点提示,只从语气和态度,闻楚竟也能察觉不对劲。

自那日摊牌后,青岩待闻楚便很少再做那些面子功夫的恭敬谨小慎微模样,毕竟他的胆子有多大,闻楚如今也都一清二楚了,装相无益,可方才却又请了一个多此一举的安,也只有这请的一个安,是青岩唯一能给闻楚的暗示。

闻楚的目光在青岩身后一众随行的前徽殿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顿在了最后一排左边那个侍女身上——

正是潜华帝方才叫人换掉的耳报神。

闻楚的目光在那个侍女身上顿了只不过短短一瞬,便转身和青岩笑道:“回去吧,母妃还等着我去请安呢。”

——竟连他想法子悄悄提醒,接下去要去给宸妃请安也不必。

青岩既觉得宽心,又不由得真真切切的暗自心惊了——

旁人还在斗蛐蛐捉蚂蚱的年纪,闻楚半大少年,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可怕而细微的洞察力和应变能力,这种能力倘若不是后天习得,却是天生而来的天赋,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青岩甚至想,他埋在内侍谢青岩底下的另一层身份,自以为藏得严实密不透风,可在这样一个孩子眼皮子底下,难道就真的没露分毫吗?

他想起了闻楚这一个多月来曾经和他说过的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此时回想,才发觉竟都是不露声色的试探,青岩竟险些没惊出一身冷汗来。

前往钟辰宫的路上,天地间缓缓落起雪来,天穹渐昏,一行人走在扫过雪的宫道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一排脚印。

行到钟辰宫宫门前,众人肩上身上已都沾了一层薄雪,后面的宫人们自己抖落,青岩要蹲下身替闻楚掸落,闻楚却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隐隐是拒绝的意思。

青岩明白他的用意,紧了紧喉咙,只觉得脚底、身上一片寒凉,万籁俱寂,四野簌簌落雪声包围了他们,他从背后宫人们手中接过伞来,跟在闻楚身后替他撑开,看着闻楚小小的背影跪在钟辰宫门口磕了个头,闷声道:“儿臣来给母妃请安了。”

未几,里面出来一个小宫女道:“娘娘害喜,身子不适,还请殿下先回去吧。”

青岩抿了抿唇,道:“昨日娘娘不是说,今日便见殿下吗,怎么今日又……”

那小宫女不耐道:“娘娘说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害喜难道还看黄历?你们愿等便等着吧,左右到了天黑,娘娘睡下了,也不会见人的。”

青岩不说话了,闻楚也只跪在雪地里,一声不吭。

青岩就这样给闻楚撑着伞,等啊等啊,真的等到了天黑,等得偌大的皇宫里近处远处,殿宇楼阁都亮起灯光,等得灯火熠熠,他替闻楚撑着伞,自己没挡住的那半边肩膀都积了厚厚的雪,钟辰宫寝殿里也亮了灯,里头隐约传来宸妃和三公主闻漪母女俩和乐融融的欢声笑语。

钟辰宫还是没有要开门放闻楚进去的意思。

大约是往日天黑了,闻楚便不等了,今日却天黑也不走,方才那小宫女又擎着宫灯出来了,满脸的不耐道:“宸妃娘娘说了,还请殿下回去吧,与其等您见了面给娘娘添堵,倒不如大家先都别见了,两相得个清净,您也不必这样日日作戏了。”

小宫女话音刚落,黑暗里宫道侧面却传来一个男人隐含怒意的声音:“如此说来,把楚儿交给宸妃抚养,倒是朕有意给她添了堵了?!”

小宫女一怔,转目望去,却见黑暗里行出一行人影,说话的正是为首那个,撑着伞跟在后头的却是紫衣的掌印太监,御前的商大伴——

为首的不是潜华帝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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