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嘉宜市夏季的日出时间很早。
不到五点, 天色已破晓。
秦朝意睡不着,索性起来洗了个澡,洗漱完以后又去楼下开车, 到花店买了束白色的菊花。
这座城市才缓慢苏醒过来。
等她抵达墓园时,日出染红东方的天, 显得格外好看。
晨风微微拂动,并不燥热。
一座座墓碑立在那,庄严肃穆。
秦朝意捧着花, 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块墓碑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照片上的男孩很帅, 笑起来有个酒窝, 看上去阳光开朗。
秦朝意将花放下, 却不知该以什么开口。
已经很多年了, 每次第一句总是最难说的。
自己在一天天长大,但看照片上的人却永远是那样。
他的模样就被定格在那里, 仿佛没有长大。
秦朝意安静地坐在一旁,用带来的湿巾把他的照片重新擦亮, 这才低声喊了句:“哥。”
“你还好吗?”秦朝意温声道:“我谈恋爱了。”
“我才发现我喜欢的原来是个女生。她特别好, 也很温柔, 在她身边我很安心。”
“她很会照顾人。那天我掉进水里的时候, 有一瞬间我以为是你在救我。”
“后来我一直想,要是小时候有人能像她救我一样把你救出来就好了。”
“……”
秦朝意开始碎碎念, 讲她在月亮岛的经历, 讲她和洛月的故事。
很多平日里都不能说出口的事, 在安静的环境里细细说着。
太阳逐渐升起, 白云漂浮在空中,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日光热起来, 秦朝意却没什么感觉。
她仍在不疾不徐地讲自己这段时间的情况。
直到一把黑色的伞撑在她头顶。
她及时收住话头,仰起头微眯着眼看。
“与其有时间在这里顾影自怜,不如多关心一下身边人。”又高又瘦的男人开口便是冷嘲。
他穿着一件黑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好,板寸头,黄黑皮。
“吴辛瑭?”秦朝意从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
“也亏得你还记得我。”吴辛瑭冷嗤一声。
秦朝意坐着跟他说话,还没开口气势便弱三分,直接站起来和他对视。
吴辛瑭道:“我还以为你像个懦夫一样躲起来,连你哥的忌日都能忘。”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秦朝意冷声反问。
印象里,他不是这么尖锐的人。
不过也很多年没见了。
“是没什么关系。”吴辛瑭同样语气不善:“我只是为你哥不值罢了。”
秦朝意皱眉盯着他看。
“他拼了命救回来的,是个没有担当、不孝顺,只知道躲起来哭的胆小鬼。”吴辛瑭字字珠玑,句句讽刺,“真不知道他在地下还能不能安心。”
秦朝意:“……”
若是放在平常,秦朝意早恼了。
可这是哥哥的墓前,她压了又压,才将躁动的情绪压回去,但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此话怎讲?”
她什么时候成了没担当、不孝顺的胆小鬼?
如果说她在之前停下写作事业,算是逃避。
但也谈不上没担当吧?
又不是这辈子都不写了。
至于不孝顺更是无稽之谈。
且不说秦教授夫妻都还健在,也没退休,还没到需要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她之前几乎每个月都回家陪父母吃饭,或是抽空回家住一两天的。
怎么到他那就变成了不孝顺?
吴辛瑭冷笑一声,没说话。
秦朝意被他的表情气到捏紧了拳头:“不要以为你是我哥的朋友,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今天是我哥的祭日。”秦朝意厉声道:“你说话做事要有凭证,而不是在这里凭空捏造肆意中伤我。我想你还没那个资格。”
当初,秦晞跟吴辛瑭的关系很好,说是铁瓷也不为过。
两人甚至在上初中的时候就约好了要一起考嘉大,再去哈佛留学。
他们学习成绩很好,在重点初中经常争夺第一名,有时是秦晞,有时是吴辛瑭,难舍难分。
那时两家人也住得近,他们放学以后还经常一起去打篮球,所以刚初中的秦晞个子就已经蹿到了一米七,相比之下吴辛瑭就像个小矮人。
但后来,秦晞带着秦朝意出去玩,秦朝意失足掉进水里,挣扎间被秦晞看见。
秦晞也不会游泳,却还是跳下去,用力把她托着,最后被路人救起。
秦朝意还活着,但秦晞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
秦朝意还记得,那是个晴天。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可秦朝意的心里下了一场大雨,一生潮湿难以散去。
却没想到,多年以后,吴辛瑭已经长到了一米八几,秦晞却仍定格在了一米七几。
就连墓碑上的照片,脸也很稚嫩。
不仅如此,吴辛瑭还履行了和秦晞的承诺
考上了嘉大金融系,又去哈佛留学三年,之后留在国内顶尖投行工作,目前市场上有几个很知名的项目都是他投的,且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身家应该超过了九位数。
可以说是人中龙凤。
但秦朝意仍不认为,他有对自己指指点点的资格。
就算是她哥秦晞站在这,也没有。
当然了,如果秦晞真的能站在这儿斥责她几句,她应当是开心的。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在她说话时,吴辛瑭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双锐利的眼睛似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良久,吴辛瑭低笑,带着讥讽:“我是没资格,单纯看不惯罢了。”
吴辛瑭说:“秦晞因为你没了,那你就要好好活着,替他活得风光,替他照顾父母,但你是怎么做的?父母双双进医院了,你还在不知名的小地方躲着,哪天你家户口本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你都不知道!你对得起为你死去的秦晞吗?”
原本吴辛瑭还用比较平静的语气说话,但说到后边,无法平静,声音愈发拔高。
墓园里也有来扫墓的,下意识朝他们这个方向望过来。
却只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撑着伞站在那儿,将秦朝意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朝意被他喊得懵了几秒,在那一瞬,她只看见了吴辛瑭脖间爆起的青筋,就连手背亦是。
隔了会儿,秦朝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父母双双进医院?
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没人通知她?
伤得严重吗?
……
分明她前两天还跟小姨夫聊过天啊。
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小姨夫一定忍不住不八卦的。
会不会是吴辛瑭骗她?
……
一系列的猜测都从她脑海里冒出来,心顿时慌起来:“我爸妈进医院?为什么?严重吗?”
吴辛瑭却抿唇不语,似是再没忍心谴责她。
在好友墓前,给了她最后一点体面:“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就去医院看看吧。”
秦朝意越过他就往前走,但吴辛瑭侧身挡住了她的路。
吴辛瑭深呼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很想秦晞,那你就好好活,别浪费人生。”
因为你得到的是有些人这辈子再也无法拥有的。
秦朝意没心思应答他,只问:“我父母在哪个医院?嘉大附院?”
吴辛瑭盯着她看了眼,看她的状态也没法好好开车,便转过身往前走:“我送你。”
秦朝意很倔,也很傲。
刚被他训过,自是不可能坐他的车,拒绝道:“不了。”
“秦朝意。”吴辛瑭字正腔圆地喊她的名字:“你现在开车很容易出车祸。”
说着往前:“你车停在哪?我给你当司机,你捎我一程。”-
和以往都不一样。
秦朝意以往都会在秦晞的墓前呆坐一天,今天却只待了不到一上午。
吴辛瑭车开得很稳,没多久就到了嘉大附院停车场。
这儿对秦朝意来说简直轻车熟路,但下车之后竟有一瞬的迷茫,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先给小姨打了电话。
小姨正在妇产科上班,抽空接起来,捂着听筒问:“朝朝,什么事儿啊?”
“小姨,我爸妈在哪个病房?”秦朝意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住院?”
小姨愣怔片刻,率先宽慰:“朝朝,你先别急。”
秦朝意两道眉毛皱得可以夹死苍蝇,表情凝重,任谁看也觉得这是个不好接近的主。
“告诉我。”秦朝意冷声道:“我要见他们。”
“你爸吩咐我们别告诉你的。”小姨低声嘟囔了句,却还是乖乖把科室和病房告诉了她。
真的如吴辛瑭所说,两人都在住院。
只不过生病的原因不同。
秦教授突发高血压,做过全身检查后发现腹部囊肿,正在住院观察是否需要切除。
陈女士,也就是秦朝意她妈,前几天下班时被一辆电动车撞倒,伤到了腰和腿,小腿骨折。
正因如此,秦教授才突发了高血压。
一个就诊科室在A栋5楼,一个在C栋9楼,但为了让她们互相有个照应,小姨统一将她们病房安排在了A栋8楼住院部,还在同一个病房。
秦朝意去的时候,吴辛瑭并没跟着一起过去。
他已经探过病了,甚至这几天每日都来,所以在得知秦朝意竟然从没来过医院之后,倍感生气。
却没想到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秦朝意站在A栋8071门口,还没敲门就听见陈女士在念叨:“动都动不了好烦哦,要是朝朝在就好了,还能聊聊天。”
“老公,要不我们给她打个电话吧?”陈女士猜测:“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还是要等过段时间吧,我这腿没个三五个月好不了,哎。”
“别打。”秦教授在一旁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一打电话就兜不住,过几天再打。无聊的话看会书。”
“你一天天就知道书。这辈子读了这么多书,还没读够啊?看会电影。”
“……”
两人在病房里也改不了拌嘴的习惯。
正说着,秦朝意忽然推开病房的门。
刚还热闹的病房变得沉默。
秦教授和陈女士脸上浅淡的笑意顿时消失,错愕后颇有些战战兢兢。
秦朝意关上病房的门,一步步走得很稳。
没有争执,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秦朝意很平静,秦教授夫妻虽惊讶,但看到她的表情后也不敢多言。
陈女士低声解释:“朝朝,我们是怕你担心。”
秦朝意只摇了摇头,低声问:“好点了吗?”-
秦朝意脾气不好,是秦家人都知道的事儿。
也是家里人惯出来的。
所以陈女主早就做好被秦朝意凶一顿的准备为,却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连语气都比平常温柔。
就像是平静的海平面底下在酝酿一场大风暴。
让夫妻两人都有些害怕。
听陈女士谈到害怕这个词,秦教授立刻否认:“说破天去我也是她爹,她还能上天不成?”
“本身就是我们骗了她。”陈女士在秦朝意出去的时候低声说:“她不发火就不是她了。”
秦教授微怔,随后摇头:“她不敢。”
陈女士嗤了声:“你闺女的脾气,你不知道啊?”
秦教授还想说什么,见秦朝意推门进来,立刻噤了声。
陈女士对天翻了个白眼。
正值中午,秦朝意给他们拿了饭进来。
是去医院食堂买的,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医院病床不能合并,平时他们夫妻两人都是摊开陈女士病床上的桌板,由秦教授端过去,挤到她那张床边,两个人一起吃。
但今天有了秦朝意,空间顿时有些不够用了。
秦朝意安静地把餐食摆好,又给他们递了餐具。
陈女士见她转身,以为她要走,连忙问:“你去哪儿吃?这么多我们又吃不完。”
秦朝意从墙角拿了个凳子,“我坐旁边吃。”
陈女士这才放心。
但这顿饭吃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本就是为病人准备的饭菜,少油少盐,没滋没味,再加上秦朝意就坐在一旁。
她对饭菜那么挑的一人,这会儿也安静地吃着。
陈女士忍不住:“朝朝,你真的别生气,爸爸妈妈不是故意瞒你的,这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我们就都出……”
“院”字还没说出口,秦朝意的筷子放在桌上,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沉声开口:“你们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陈女士的表情顿住:“什么?”
秦教授也皱眉,正准备呵斥要对他们发脾气的秦朝意,结果只听秦朝意不疾不徐道:“我哥的忌日。”
此话一出,病房内顿时变得死一般地沉寂。
秦朝意闭了闭眼,“你们两个人都生病,都不告诉我。要等什么时候呢?等你腿伤好了出院,还是等爸爸做囊肿切除手术之后,没人照顾的时候?”
陈女士怯怯:“可以找护工……”
话在对上秦朝意那双红了的眼睛时便收敛,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朝朝,别哭。”陈女士伸手去给她擦泪,秦朝意却避开。
“就算我照顾不过来,要找护工也应该是我给找吧?”秦朝意说:“可你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值得信任吗?”
几乎是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谈。
秦朝意一直都以为他们身体很好,结果刚才去跟秦教授的主治医生谈才知道,秦教授一直都有很严重的高血压,这次来查发现血脂也有点高,再加上缺少运动,骨质疏松,常年待在实验室里,腰也有些损伤。
但这些,秦朝意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今天吴辛瑭说,她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去。
秦朝意没有对他们发脾气,只是低声恳求:“你们别让我不做人。”
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病房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良久,陈女士忽然沉声道:“朝朝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秦教授心情沉重,“她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操心我们这些干什么?”
“今天还是晞晞的忌日?”陈女士苦笑了下:“住在这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日子,竟然把这个都忘了。”
两人之间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个小时后,秦朝意重新回到病房,满脸素净,看上去洗了把脸。
但鼻头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陈女士想安慰她但不知如何开口,就见她把小桌板上的残局都收拾了。
第一次做还不太熟练,做得很慢,但她也做得很好。
陈女士几次想伸手,都被秦朝意不动声色地挡回去。
等她全都收拾好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们要午睡吗?”
两人住院以后几乎没什么文娱活动,成天除了吃就是睡。
偶尔被推着下楼散散步,但也要等小姨或小姨夫下班以后。
杨澍和杨枝兄妹从寄宿学校回家那天来探望过他们,是病房里唯一有生机的那天。
之后就他们两,休养生息,也是真的无聊。
不过好处就是两人睡眠状况好了很多,到点就睡,平常在家都没办法做到睡眠同步,现在倒是同步了很多。
“睡。”秦教授一锤定音,还问:“你最近不写了?”
秦朝意说:“重新开始写了。”
“慢慢写。”秦教授说:“写作是一辈子的事,急不来。”
秦朝意点头,没像以前那样反驳,你一个教物理的没事儿教什么写作啊,反倒乖巧回答:“知道了。”
弄得秦教授倒有些不适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闭上眼午休。
“朝朝你去哪睡?”陈女士关切地问。
秦朝意摇头:“我不困,你们睡。”
“那你去哪儿?”陈女士问。
秦朝意想了下,“我在外边,你们有事喊我。”
陈女士喊她就在病房里待着,但病房里没有她的地方,就连躺椅都没备一张。
再说了,秦朝意从小就娇生惯养着,他们就没让她吃过这种苦,自是舍不得她在病房里睡躺椅。
陈女士便让她回家住,三番五次地说他俩真没事儿。
秦朝意安静听完,沉声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俩转院回家,请私人医生来的话,你就先别管。”
陈女士:“……”
最终陈女士让妹妹给安排了一个高级病房,是个套间,属于医保不能报销的那种。
住院费死贵,但陈女士想到自家女儿,忍痛住了,下午就直接换了病房。
换病房的时候,小姨也跟着来帮忙。
小姨一边收东西一边给秦朝意竖大拇指:“还得是你有能耐,让你爸和你妈都安分了。”
谁知道两人之前一点都不配合治疗啊?
秦朝意来了后,两人配合得很,都想着快点出院。
顺带,秦朝意问了小姨怎么找合适的护工,抓紧时间面试了几个,都不是很合适。
所以第一晚还是秦朝意陪护。
两人都不算是毛病多的人,秦教授睡得沉,但陈女士就有些不行。
伤筋动骨一百天,骨折了的地方在慢慢恢复,一到夜里疼得更厉害,又不能翻身,难受得很,不自觉地叹了几口气都被秦朝意给听见,秦朝意便问她:“要翻身吗?”
陈女士犹豫后还是点了点头。
秦朝意虽瘦削,却很有劲儿,很轻巧地帮陈女士翻了身。
陈女士感慨:“还是你在好啊。”
“那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秦朝意问。
陈女士顿了顿:“你活得太辛苦了,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又遇见了喜欢的人,怎么舍得让你再跟着提心吊胆的呀?”
她说话一向温柔,不自觉就带撒娇语气。
秦晞像她,很温柔的人。
从小就是。
而秦朝意长得像她,脾气可一点儿都不像。
陈女士时常埋怨,明明是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怎么净像了秦教授,脾气差又嘴硬。
秦朝意闻言,眼睛里不自觉泛了泪,却倔得没让它掉下来。
她说:“我不辛苦。”
陈女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顾左而言他:“这段时间应该很开心吧?你比之前要胖一点。”
“胖有什么好的?”秦朝意说:“你看我爸,都高血压了,睡觉还打呼。”
说着,秦教授的呼声就从隔壁传了过来,似是回应她的话。
陈女士摇头:“不是那种胖。你以前太瘦了,骨瘦如柴,哪里好看啊?现在更好看。”
“哦。”秦朝意回答。
陈女士说着说着犯了困,嘴里咕哝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下意识想翻身,却在疼得她嘤咛了声后停下,没多久便传来了匀速的呼吸声。
房间变得静谧,夜晚才算来临。
秦朝意兀自松了口气。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她的情绪都积压在心底,无处发泄。
却也不知该如何发泄。
明天还要面试护工。
昨晚的故事正写到了精彩处,她还想继续往下写。
等拿出手机看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她立刻找了充电器充上。
几分钟后,手机开机,钟灵给她打了几十通电话。
她蹑手蹑脚地出门,给钟灵回拨过去。
还没缓过神来就听钟灵扯着嗓子喊:“我草!你他妈不在墓园在哪呢?我要吓死了。”
秦朝意怔住:“你在墓园?”
钟灵都快哭出来了,大半夜的墓园只亮着微弱的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人的呜咽,一块块墓碑庄严地立在那儿,钟灵都不敢再听下去,捂着一只耳朵谴责:“给你打那么多电话都不接,我还以为你在晞哥的墓碑前睡着了。我草,这地儿大半夜一个人都没,全他妈是鬼……”
给钟灵吓得狂飙脏话。
秦朝意让她开车下来,在医院附近的一个饭店见面。
钟灵敏感地问:“你怎么在医院?去找你小姨?”
秦朝意微不可察地叹气:“我爸妈生病了。”-
父母双双生病住院这件事确实很玄,钟灵甚至都说要不要去哪儿的寺庙拜拜,说不准是招惹了哪路神仙。
秦朝意坐在包厢里,火锅雾气袅袅升起,她却没有动筷子的欲望,只像看傻子一样地看她:“怪不得你今晚怕。”
成天就信这些鬼神。
钟灵:“……”
“你没半夜上去,你当然不怕。”钟灵吐槽。
秦朝意:“那你见着我哥了?”
钟灵:“%¥(*&)”
就差直接骂了。
秦朝意也没再胡扯,跟她交代了几句,两人喝了几杯,吃火锅让钟灵暖了暖身子,就散了饭局。
钟灵临走前还问她要不要留下来一起。
秦朝意摇头:“没事儿,没应对。”
钟灵还是不大放心,却被秦朝意塞进了副驾,吩咐代驾路上小心。
车子消失在大马路上,这座繁华热闹的城市灯火通明,却安静下来,只有往来疾驰的车辆碾过马路,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旧音响。
手机微震,秦朝意打开看,发现是洛月发的消息:【事情办完了吗?】
她回月亮岛跟洛月说的是要办点事。
没说是来参加秦晞的忌日,但昨晚凌晨打电话时有说今天就办完,准备明天去看看父母,一起吃个饭,最迟后天晚上就到月亮岛了。
做了噩梦以后打给洛月,被温柔地安慰了一通,抚平她焦躁的心。
却没想到,更难过的事情发生。
想起凌晨打电话时的言之凿凿,还在洛月困顿时又一次一次地保证:“我很快就回去啦,到时候一起去吃饭好不好?你们那边的特色菜我还没吃过。”
畅想了很多。
等到洛月问她什么时候写书的时候,她便说:“不陪你的时候。”
洛月嗤她:“别熬夜。”
秦朝意又问:“那你会去接我吗?”
“你坐船还是开车?”洛月问。
秦朝意说:“你想让我坐船还是开车?”
洛月说:“都可以。”
秦朝意最后决定还是开车。
洛月说:“我在岛口等你。”
秦朝意便又保证,一定会在后天傍晚前准时抵达,还能再吃完晚饭后一起去海边散步。
此时畅想被打破,秦朝意好像后天回不到月亮岛了。
甚至,大后天,大大后天都回不去。
她不可能把还生病的父母扔在医院,自己开车回月亮岛。
真变成吴辛瑭口中那没担当、不孝顺的胆小鬼。
很早之前,秦晞为救她而去世。
她的父母,现在只有她一个小孩了啊。
盯着屏幕,秦朝意回消息的手有点抖,【还没办完。】
洛月回复:【嗯,吃过饭了吗?】
没问她还有什么事,还需要多少天,只进行日常的问候。
秦朝意:【吃过了,你呢?】
洛月:【早吃啦,洗了个澡准备睡觉。】
秦朝意:【好,今晚不算了?】
洛月:【没思路,明天要上第一节 课,就先休息。】
秦朝意:【那你好好休息。】
话到这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洛月叮嘱她早点睡。
秦朝意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她还没跟洛月说,后天回不到月亮岛的消息。
愧疚折磨着她,让她一直没办法定下心来,直到回了病房,简单地洗漱了下,她坐在套间的客厅里,抱着电脑才算是找到了逃避情绪的出口。
接着昨晚还没写完的内容继续写。
正写到了精彩处,忽然听见幽幽的一声:“还没睡啊?”
把秦朝意吓得打了个激灵,电脑差点掉到地上。
她一回头,是半夜起身的秦教授,“别写了,赶紧睡吧。”
秦朝意的思路被打断,合上电脑说:“知道了。”
秦教授上完厕所出来,见她还坐在沙发上发怔,便道:“想什么呢?”
秦朝意怕他念叨,立刻躺下:“现在睡。”
秦教授:“……”
碰了个软钉子的秦教授也没说什么,打了个哈欠回房间继续睡。
秦朝意则在听到停下来的脚步声以后倏地睁开眼睛。
睡不着-
从小到大都没失信过的秦朝意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天真。
以前总觉得答应不到的事情就别答应。
所以她很少答应别人。
更别说如此笃定地承诺些什么。
可这次遇见洛月,心甘情愿地、满怀期待地想跟她一起,所以才会不自觉许下承诺。
本来,她是个自由的人。
可哪曾想,为她创造自由条件的人忽然倒下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由长得就条条框框。
她现在也只能被关进来。
一直被即将失信这件事折磨的秦朝意自然没睡好。
睁开眼时这座城市刚刚开始步入车水马龙,她坐起来随手将头发扎起来,懵了几秒后将自己从睡意中拽出来,起身去两个病人的房间去看。
医生已经来例行检查过,没有什么大碍。
秦教授腹部的囊肿再观察一天就可以做手术决断。
陈女士的石膏板还不能拆。
秦朝意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打了水来给不能下床的陈女士擦脸,擦护肤品,再下楼去打早饭。
忙完一切后已经九点半,外边阳光正好,明媚还不刺眼。
秦朝意便找来轮椅推陈女士出去晒太阳。
有遇到她之前的病友,热切地打招呼,陈女士笑着和人家们闲聊,其间谈到了她。
大家纷纷羡慕她有个女儿陪在身边。
晒完太阳后回去,陈女士都翘着嘴角笑。
秦朝意见他们无聊,还买了一副扑克牌,三人玩了会儿斗地主,等来面试护工的人来了以后,秦朝意又去面试。
……
一整天几乎都是连轴转。
其间钟灵和吴辛瑭来医院探望,秦朝意还在一旁陪了会儿,做足了女主人的架势。
好似真的像陈女士说得,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吴辛瑭离开前还跟她道歉,说因为昨天是秦晞的忌日,话说重了。
秦朝意却一改往日负气,摇头道:“你骂得对。”
吴辛瑭似乎看到她的锐气、傲气都在消失。
之前尖锐的棱角一夜之间被磨掉。
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
但吴辛瑭有些后悔,那天不该为了让她重新振作去说那些话,但当他想解释的时候,秦朝意说:“我不会忘记的,我应该是两个人在活。”
带着秦晞那份一起活下去。
如果遇到那样的事,秦晞不会像她一样,负气不写,而是耐心地找解决方法,去培养自己不足的地方。
秦朝意不仅没骂吴辛瑭,反倒跟他道谢:“谢谢你告诉我,我父母的事。”
吴辛瑭一时无言,只让她别太难过,有事可以找他。
秦朝意把他送到电梯口,看着电梯的数字变小,直到变成“1”才深呼吸一口气往病房里走。
唯一的好消息是找到了合适的护工。
四十岁的女性,以前护理过八十岁的老人,很有耐心,说话也幽默,但并不奸猾。
秦朝意跟她谈妥了工资,晚上和她交了班,回家洗了澡,想打开手机跟洛月聊天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斟酌着打出几个字:【我明天回不】
洛月的消息忽然跳出来:【今天见到父母了吗?】
秦朝意立刻把对话框里的那几个字删掉,重新打:【见到了。】
怕她追问,秦朝意立刻抢占先机:【今天的课还顺利吗?】
洛月:【很顺利,不过程无双跟人家打架了。】
秦朝意:【】
秦朝意:【他这么凶?】
洛月:【是啊,跟高年级的一个男生,又高又壮。】
秦朝意:【没事儿吧?他招惹人家干嘛?】
洛月:【不是他招惹。是那个男生先抱无星。】
程无双就是洛月班上最调皮的小男孩,但平日里都只在班里调皮,从来不干打架这种事儿。
洛月给秦朝意发语音讲了今天的事,大概就是那个高年级的男生见程无星长得乖巧,又是个哑巴,就把程无星骗到角落里,先抱又摸,程无星吓得尖叫,却跑不掉,正在操场上玩的程无双立刻跑过去,不由分说地给那男孩摁在地上一顿打。
不过那男生又高又壮,程无双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但那男生的爸妈都是岛上出了名的不讲理,又见无双兄妹只有一个孤寡外婆,还不愿意告诉外婆这件事,在学校里破口大骂。
光是听听都觉得窒息。
秦朝意便问她最后是怎么处理。
洛月顿了几秒后打字:【找了警察来。】
秦朝意:【程时雨?】
洛月:【不是,月亮岛上其他警察,时雨辞职了。】
秦朝意错愕:【啊?她离开嘉宜了?】
洛月:【没有,时景哥回月亮岛了。】
秦朝意:……
在她这边忙得昏天黑地时,月亮岛也在发生重大变化。
洛月说:【等你明天回来就知道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秦朝意打字的手忽地顿住,明天这两个字狠狠刺痛了她的眼。
明天回不去呢。
她却不知怎么跟洛月说。
而洛月却又说:【今天世喜奶奶和我说,你祖母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回来了。】
秦朝意问:【回哪?月亮岛?】
洛月:【嗯,之前在岛上时她们关系一直都很好。】
秦朝意:……
是很好。
祖母一直都没跟秦朝意联系,但世喜奶奶却知道她要回来的消息。
随意聊了些,秦朝意都没说出口那句明天我回不去的话。
匆匆说了晚安,时间指针又划过一天。
秦朝意心堵得慌,又睡不着,只能坐在电脑前继续写-
即便凌晨三点多才睡,秦朝意还是早早醒来,赶着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到了医院。
护工阿姨很妥帖,已经帮陈女士洗漱完,还给他们打来了早饭。
秦朝意到时,他们正在吃早饭,护工阿姨在清洁病房。
护工阿姨打扫完就算下班,也正好陈女士吃完饭,秦朝意负责推着她下楼去晒太阳。
午后,秦教授的手术决断结果出来,医生觉得还是做手术更合适。
因为有熟人,手术日期排得很前,但要做术前的一系列检查,手术排在了大后天上午。
忙碌完这些,再等护工阿姨过来上班,已经是晚上。
秦朝意的一天就这么落下帷幕,她甚至没看见嘉宜的夕阳,分明上一次抬头还是傍晚,再抬头的时候却已是夜晚。
月朗星稀,天空黑压压的,却不似要下雨。
只是单纯的闷。
这座城市灯火通明,行人匆匆,纷纷擦肩。
秦朝意站在人潮中,忽然很空。
站在街上莫名其妙地发了会儿呆以后,她才开车回家。
家里空空荡荡。
没得拖了,她拿起手机,准备严格审判自己。
打开和洛月的对话框,秦朝意艰难地打:【对不起,我事情还没】
她还没打完,洛月的消息就跳出来,就像是盯着对话框在等她发消息一样。
只要一看见“对方正在输入”,就知道她有了时间。
洛月:【今天月亮岛下雨了。嘉宜呢?】
秦朝意的手指微微蜷缩,还没打完的消息就那么发了出去。
她很快撤回。
洛月却已经看见,平白猜出了她的后半句,只说:【没关系,先处理你的事,正好我的研究文章还没写完。】
秦朝意知道她是宽慰自己,却没办法不内疚。
她跟洛月解释:【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我家里发生了很大的事,我要处理完才能回去。】
秦朝意:【真的,我一定会回去的。】
在发这些话时,她心里都没什么底。
好像是现实在狠狠扇她的耳光,教训她做不到的事为什么承诺得那么笃定?
平白害洛月失望。
而几百公里外的月亮岛下了一场大雨,站在礁石边的洛月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裙,撑着一把透明伞,戳着屏幕发:【没事,慢慢来。】
发完之后,转身往家里走。
终究,还是没等来-
秦朝意待在嘉宜的日子像是被上了发条,固定的机械式程序,医院和家两点一线。
但她的创作欲却愈发高涨。
跟洛月分隔两地之后,会偶尔打电话。
但洛月说她在忙着攻克难题,闲的时间很少,只能抽空聊几句。
秦朝意也忙,两人的时间线总对不上。
洛月一次都没催过她回月亮岛,秦朝意也不敢提这件事。
一开始还能聊几句吃饭了没,吃的什么,要不要睡觉等话题,后来自己都嫌这问题问得腻。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过。
秦教授的手术结果不算很好,说是有待观察,光住院就住了一个半月。
陈女士的骨关节也没恢复好,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愧疚地说:“对不起朝朝,又耽误你时间了。”
一句话差点把秦朝意的眼泪给逼出来。
不知不觉,一个半月过去。
秦教授出院这天,家里人给他办了个简单的出院仪式。
秦朝意也在这一天完成了曾经断更宣布不再写的《燃尽春意》。
她将初稿发给了顾艺,却没有在网络上连载,而是要直接走出版程序。
深夜两点的顾艺还没睡,收到文档时差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好几遍眼睛确认,然后疯了一样地给她发消息:
【啊啊啊!姐!你是我的神!】
【你竟然把这本写完了啊!这么快!】
【我好感动!我现在就爬起来工作。】
秦朝意让她不必这么着急,等明天上班开始和出版社对接,进行审核。
等三审结束拿到书号,最早也要冬天才能上市。
现在书号难拿,但因为是西西里,程序应该也快。
秦朝意没再跟她聊,而是打开了和洛月的对话框,想告诉她自己写完了《燃尽春意》。
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写完了一本四十万字的书。
而且是抽空、熬夜,不断压缩时间去完成的。
她为喜欢的人勇敢了一次。
更想先把书的初稿给洛月看,却在看到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时顿住,不敢发了。
两人每天的聊天内容都很机械。
但不知从哪天开始,谁都没发消息。
于是聊天记录就断在了那一天,已经一周过去了。
而上一次的长篇聊天还是洛月在十天前给她发:【颜辞的咖啡馆关掉了。】
洛月:【她离开了月亮岛。】
洛月:【你祖母回来了,和世喜奶奶聊了一天。】
洛月:【看上去精神很好。】
秦朝意问她:【颜辞为什么离开?】
洛月说不知道,颜辞离开得很匆忙,没和任何人说,也没在社交软件上交待。
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和她来月亮岛时那般,来得神秘,也走得神秘。
月亮岛上也来了很多陌生人,穿得西装革履成天在岛上的各个角落转来转去,说是有个大公司准备投一个旅游项目,月亮岛很适合做第一个实验地点。
这岛上成天有人来有人走。
即便如此,洛月也没催过她一句,问过她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秦朝意此时盯着屏幕,还是试探地发:【睡了吗?】
没有回复。
她点开洛月的名片,发现在两个小时前她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歌——《象牙舟》。
秦朝意点进去听,那首歌有一段词是:
[然若你无畏结果
我便造一座港口
你想留便留]
而另一段与之Call Back的是:
[然若你无畏结果
我便造一座港口
你想走便走]
秦朝意忽然意识到,洛月从未问也从未催的原因是,她在沉默地等。
耐心地、内敛地等她回来。
洛月从来都不是要争什么的性子。
就连她父亲,都没去争。
她只会等。
而此时的月亮岛,洛月正拿着笔在纸上狂舞,旁人根本认不出来她的字迹。
她写得飞快,跟正确答案一步之遥。
几分钟后,她把笔放在纸上,勾起嘴角。
就说,可以做到的。
写完之后转了转手腕,打开电脑,屏幕上赫然是几个小时前收到的文档——《数字大脑》报名表。
录制地点:嘉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