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顾家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餐桌礼仪,吃饭的时候,虽然不会严格禁止交谈,但也没有边聊边吃饭的习惯。

因此,顾妈妈宣布开饭后大家就结束了攀谈,只偶尔针对菜色或相关的东西说一两句,连小哲天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吃着——最好的家教,来自于言传身教,不必打骂呵斥,家长的言行,就是孩子行为的范本。

吃完饭才九点多,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喝茶。陈非的时差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又因为刚吃饱饭的缘故,便开始觉得有点犯困。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顾靖扬一直对陈非留着心,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其实也有点困,便对顾爸爸说:“爸,有点晚了,我们先去酒店,明天再过来?”

顾时鸿点头:“也好,你们今天也累了,先过去休息吧,要让你哥送你们还是你自己开车?”

“都不用,刚吃完饭,我们散散步。”

知道他们住得近,顾时鸿便没有再劝。

从家里出来,他们没有急着回酒店,对面就是中央公园,他们穿过马路,在公园外面的步道上缓缓走着。

今年纽约的夏天不太热,夜晚的空气微凉湿润。

有别于曼哈顿其它地方高耸的天际线,垂直跨越了曼哈顿1/3街区的广袤森林使车水马龙的道路增加了闲适安逸的生活气息,不像北京,一样宽阔平整的马路,给人的感觉却是庄重肃穆,而非散步的闲情。

街边的行人说多不多,说好也不算少,但没有任何人向这对十指相扣的同性恋人投以任何异样的眼光。

一对银发苍苍的夫妻手牵着手迎面而来,看那神态步履,似乎也在散步。走得近了,双方目光对上,便交换一个友好的微笑。

这就是美国人的礼貌。对陌生人的善意、对异己的尊重。

他们用百年的时间来正视和反省自己的偏见和歧视,艰难却坚定地一步步修正,尽力达成先人在立国的宪法中所宣誓的:真正的自由和平等。

两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脑子里想着一样或者不一样的事情。

“是伯母,对不对?”

顾靖扬转头向陈非看去。路灯下,他的脸庞白’皙中透着光,一双清亮的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情意。

“看得出来吗?” 顾靖扬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为陈非的敏锐而惊讶,还是为这不可解的矛盾而难过。

“嗯。” 陈非低低地应了一声,似乎是被靖扬的情绪感染,“伯母对你觉得亏欠,她看着你的时候,眼里有很深的抱歉。”

真正的理解,是不需要觉得抱歉的。

原来他都懂。

顾靖扬怔怔地看着他,路上车声人声似乎全都远去,他的心里似有海潮落下又涨起。

陈非没有给他发呆的机会:“你不打算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也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这或许是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它只是一个少年青春期的秘密、一道刻在这个外表完美无瑕的家庭内部难以抹平的伤痕。

它孕育了孤独,催化了成长,信仰的差异如同彼此心灵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让本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从此懂得孤单和自卑的滋味,懂得了人与人之间并不是相爱就能互相了解,也懂得了灵魂相知的珍贵。

但是时间和爱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建立起他们沟通的桥梁。

陈非没有类似的经历,但是最亲的亲人之间无法理解的痛苦,他懂。

他更紧地握了握对方的手。

陈非抬头看着将黑未暗的天空,很轻地说:“靖扬,其实你该感谢你妈妈。”

顾靖扬转头看他。他以为他会听到“你妈妈其实很爱你”、“你已经很幸运了”这样的安慰。

陈非似乎猜到他在惊讶些什么,他对顾靖扬笑了笑:“因为爱,所以苛求,对吧。”

他懂自己。

他一直都知道。

顾靖扬的心颤抖了起来,像黑暗中的剧场,拉开帷幕之后,光射下来,带着震颤的鼓声响起,慢慢攀升,逐渐激烈。

在这样恍惚的梦境里,他似乎明白陈非所指。又似乎不明白。

陈非望着马路,似乎在看对面酒店的大门,又似乎什么也没看:“靖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发现伯母对你性向的真正态度,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顾靖扬不是一个喜欢做假设的人,所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皱着眉,认真地想象了一下。

如果……

那他一定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念哈佛。他的大学时光应该还是会很顺利,他的职业生涯也应该依然会一帆风顺。

但是……

他大约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放弃钢琴,不会在学生时代组band,因为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愤怒和孤独需要发泄。

他可能还是会创业,但他不一定会在修computer science的时候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电影业,而且他一定不会去中国,也就不会经历那些独自在异国的成长。

他大概会跟所有东岸精英一样志得意满、在40岁之前成为人生赢家,再用剩下的半辈子去寻找另外一样或几样喜欢的事来打发余生;

也许也会遇到一个或几个真心喜爱的人,也许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可以谈恋爱。

他也许会经历一些别的挫折,遇到一些别的人和别的事。

他的人生或许会有另外一种圆满,平安喜乐,高高在上。

他必定会比现在更能够接受这个世界外表看起来的样子,然后会更容易快乐,同理地,快乐也会更容易消失。

他的人生有一半的时候将因为无所或缺而满足,另一半的时间则因为无所或缺而空虚。

然而,即便他仍然在演奏钢琴,他却绝对不可能比现在更加贴近贝多芬;即便他遇到一些别的什么人,那个人也一定不是陈非。

他将不会像现在这样懂得感恩,他可能永远不明白什么是真正充实的愉悦,也没有机会体会现在这样圆满的幸福。

他的心一动,转头去看陈非。

似乎心有灵犀,这时,陈非的目光也从街上收回来,转向他。

目光交接,那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连灵魂都在颤动。

原来是这样……

孤独和伤痛才能让人成长。

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而我走了万水千山,才遇到了你。

不远处的顾家,顾爸爸和顾妈妈也握着手,坐在自家庭院里喝茶。

宽大的方形原木桌上放着一套古朴大气的仿汝窑茶器,那茶壶是侧把造型,造型典雅,壶身釉色温润,胎质细密,上面有几颗褐色点状装饰。

不同于一般的茶壶,这壶的手把和盖纽都是实木做成,以暗银色的金属嵌入壶身,盖纽上一圈圈木头的纹理顺着圆心而下,而提把则是一段材质相同纹理不同的木头,只见一颗颗沙粒大小的树节,弧度天然,使整个壶增添了一种古朴的韵味。

叫人惊艳的还有一个地方,壶口一圈褐色细细纹路,打破了壶身和壶盖大片色彩造成的呆板,更与壶身的装饰和盖纽的颜色相映成趣。细节之处最考验功夫,连最细微的地方都做到完美,这就是艺术品和商品之间的天壤之别。

公道杯和茶杯也是一样典雅又古朴的造型,古朴的釉色之间点缀着褐色点状装饰,含蓄地活泼。

这套出自台湾晓芳窑的珍宝,是陈非送给顾爸爸的礼物。

顾家人在家庭礼仪方面颇多遵守传统中国人的美德,拆礼物并不当着客人的面——送礼一事关乎了解和心意,若因为不够了解而不够贴心,对收礼的人来说,称赞是虚伪,不称赞是失礼,无论哪种,都辜负了送礼者的心意。

但陈非的礼物,却真正送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坎里。

顾爸爸嗜茶,也喜爱收藏瓷器,这套茶器不像古瓷那样贵重,却兼具收藏和实用的价值。

只是顾爸爸并不知道,这并不是陈非特意去买的。晓芳先生的作品向来可遇不可求,这套茶器是陈非自己的收藏,买来至今没有用过,靖扬无意中提过顾爸爸爱喝茶,他便选了一斤上好的青心乌龙,和这套茶器一起,作为给顾爸爸的见面礼。

顾妈妈的礼物则是一对Mikimoto的白色海珍珠耳钉,典雅大方,却不会因为过分贵重而让收礼者为难。

顾家大哥大嫂都是职场精英,尤其是靖岳,天天都要写病历,所以陈非送的是一对Mont Blanc的情侣签字笔。

小天和小悦则按照传统习俗分别选了一个长命锁和一对小手镯。

“陈非这孩子很细心,是不是?” 顾时鸿嘴角含笑,慢悠悠地给妻子添上一杯茶。

张蕙玲手指微颤,点了点头。

他们不在乎对方的身家条件,只求儿子能够幸福。这次幺儿回来,气色和神采都与上次截然不同,人也好像胖了一些,这就是最好的事。

更何况,陈非这孩子气质清正大方,待人接物进退有据,餐桌礼仪也无可挑剔,家教涵养并不输给自己的孩子。

“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人生,我们做父母的只能祝福。阿扬能够遇到愿意珍惜的人,我们应该为他高兴。” 顾爸爸空着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我知道……” 顾妈妈眼眶泛红,又重复了一遍,像在说给自己听,“我知道……”

第二日,也是顾靖扬和陈非在纽约的最后一天,吃完早餐,他们去Lincoln Centre听了一场早场的音乐会,然后搭计程车回家吃午饭。

顾妈妈今天特意戴上了陈非送的珍珠耳钉,午饭也仍然是她亲自准备。

吃完饭,沈怡昕陪两个小朋友去睡午觉,其他人聚在客厅喝茶。

陈非送给顾爸爸的是三进三出重烘焙的古法乌龙茶,巧的是,顾爸爸也喜欢这种口味较重的茶叶,两个人在茶叶上找到共同语言,从茶叶的制作到台海现状到台湾在中美关系中的独特地位,从美国的党派争斗扯到对国内经济政策和国际局势的影响,虽然都是点到为止地评论几句,闲聊多过讨论,却也颇为投契。

“可算是有人可以陪爸爸聊这些了。” 靖岳笑着对靖扬说。

顾时鸿是政治经济学领域的专家,他们兄弟俩对这方面的兴趣却十分有限。

顾时鸿点头表示同意。

靖扬靖岳两个,一个学医、一个经商,他们个性外向,对经济的兴趣也都仅限于跟自己专业相关的方面。反观陈非,一身书卷味,却没有书呆子的酸腐气,分析起事情来逻辑清晰犀利,框架稳健全面,而且观点明确却不偏执,很对顾爸爸的脾气。

顾靖岳也注意到父亲的表情,有意给他们制造话题:“陈非好像对经济学很有研究?”

“研究称不上,我大学读的是管理专业,经济学是必修课。” 陈非摆摆手,靖扬提过顾爸爸是经济学教授,他可不敢贻笑大方。

没想到顾靖扬却拆他的台,笑着说:“你那一柜子的经济学著作,可不像是大学的教材。”

顾爸爸一听,也有了兴趣:“哦?陈非都读过哪些学派的书?”

陈非不自觉地正了正坐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都会接触一些,古典经济学、凯恩斯学派都读过一点、芝加哥和奥地利派的,像弗里德曼、熊彼得、哈耶克,也都会读一读。”

顾爸爸微笑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嗯……当代的经济学著作可能相对接触得少一些。” 主要是这近年兴趣转移到别的领域,没有像学生时代那么狂热了,“可能因为我们身处这个时代的关系,距离太近,有时候很难判断出什么学说更加好一些。”

顾爸爸点点头,表示理解:“只读经典并不是一件坏事。”

陈非也点头表示同意顾爸爸的观点:“不过,有几位当代学者我还是很佩服的,像大陆的吴敬琏先生,伯父可能知道?”

得到顾爸爸的颔首肯定,陈非继续说:“他是一位用良心在做学问的学者,还有美国的顾时鸿先生也是,他在克林顿执政期间的墨西哥政策……”

陈非正说着,突然发现顾爸爸的表情有点微妙。

他下意识地去看顾靖扬,却发现对方一脸惊讶。

视线再偏转,顾大哥那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意思是……

他没有疑惑太久,顾靖扬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脸上竟现出一点不好意思来:“呃……陈非,我是不是忘了跟你介绍爸爸的大名了。”

呃……

顾家、纽约、大学教授……

顾时鸿是哥大的经济学教授,而顾爸爸……

不说的时候想不到,一旦被提到,答案却昭然若揭。

陈非花了三十秒钟闪电般地反应过来,脸一下爆红,他求助地看向顾靖扬,进入顾家以来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真可爱啊。顾靖扬这样想着。如果不是当着家人的面,他真想搓揉他的脑袋,再把他抱进怀里好好疼爱。

“你这孩子。” 顾妈妈正好端着甜点走过来,她嗔怪地对靖扬说了一句。

她拿了一份放在陈非手边,拍拍他的肩:“来,别顾着聊天,尝尝伯母做的红茶蛋糕。”

“谢谢伯母。” 顾妈妈有心解围,陈非脸红红的,道谢得真心实意。

靖扬的爸爸竟是自己一直尊重佩服的学者,这个事实对陈非来说,比亿万身家什么的都要更有冲击性。近乡情怯,再跟顾时鸿聊天的时候,他却不敢提到任何经济学相关的事了。

顾家的人也了解陈非的尴尬,大家转而聊起了顾靖扬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安排。

到了下午两点多,顾爸顾妈要小憩,顾靖扬也带着陈非上楼——他们来了两天,陈非还没看过他的房间。

顾家的整个内饰都是顾爷爷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装修的,随后的几十年间,除了一些必要的修缮,大体都还保留着当年的风格,连藏品都没有怎么更动过。顾爷爷似乎偏好法国Art Nouveau的风格,从壁纸到家具到烛台,随处可见这时期典型的美丽流线,刚才在客厅里他们坐的沙发就是Victor Horta的作品,搭配室内其它线条简洁优雅的明代家具十分和谐,还有那些Art Nouveau风格的银器,与壁上挂的色彩淡雅的中国字画和桌上摆的瓷器同样相得益彰。

然而顾靖扬的房间却与整座宅子的风格完全不同,他的房间只有黑白两色,家具线条皆十分流畅明朗,只是由于材质和布置的关系,看上去不若北京那个公寓那么冰冷而已。

他的房间也没有任何名画,入门右手的大片白色墙上挂着一副顾靖扬自己的油画作品,长方形,大概有一臂之长,5*3的比例,乍看上去,帆布上面只有一片纯粹的黑,似乎是对康定斯基以降熟悉的抽象主义风格的简单模仿,但陈非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画面的油彩厚重而凹凸不平,左下角一个黑色手写的“A.Gu”与画面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顾靖扬从他身后搂住他:“见笑了。”

陈非指着那个十分不显眼的签名,笑着说:“这一定是你小时候的作品。”

顾靖扬也笑:“何以见得?”

陈非也不跟他客气:“一方面不想让别人知道是自己的作品,一方面又希望能够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一般来说,好像只有青春期的少年才会这么别扭。”

“我还以为你要说画得很幼稚。”

“一点儿也不,” 陈非收敛了笑容,忍不住用手触了触那画面厚实粗糙的texture,“我猜,这黑色下面,大概还藏着一点别的什么吧?”

在他腰间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陈非知道自己猜对了。

层层叠叠浓重的黑色,无论覆盖住了什么,那就是他对自己整个青春的表达。

回想那个外表风光无限、内心却为了家长的拒绝而自卑自伤的少年,虽然那些都已经过去,陈非仍然为他感到心疼。

他的世界本来应该明媚而灿烂,他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个世界的另一种颜色。

陈非突然很想吻一吻身后的那个男人。

他稍一侧脸抬头,身后的男人心有灵犀般捏住他的下巴,四片唇自然而然地贴合、开启、交换呼吸。两人深深地接吻,从彼此的唇舌中品味对方的深情,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

过了一会儿,门外咚咚咚被敲了几声,快速、但声音不大。顾靖扬打开门,一个小身影扑到他身上:“叔叔!”

顾靖扬抱起小娃儿:“小天睡醒啦?”

“嗯,妈妈和妹妹还在睡。叔叔,我们出去玩吧!”

“小天想去哪儿玩?”

“随便!”

这会儿三点多了,靖岳晚上得补班,不能跟他们吃晚饭,这几天顾妈妈也劳累,顾靖扬和陈非商量了一下,便带上小天去MET看展,晚上顺便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靖岳把两大一小在大都会放下来,临走之前,他降下车窗叫住了陈非:“陈非,我晚上不一定还碰得到你,先跟你道个别,以后有空一定要经常和阿扬回来。”

陈非弯腰隔着车窗和他握了个手:“我会的大哥。”

令陈非意外惊喜的是,大都会博物馆正在做一个梵高的回顾展,从五月中旬一直做到八月底,为期三个月。馆方从法国和荷兰借了不少经典作品,把梵高出道时期的印象风格作品、中期模仿日本浮世绘色彩和构图的一系列作品,乃至最重要的阿尔和Auvers Sur Oise时期,都有经典作品展出。

陈非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喜欢梵高的。

他刚接触西方绘画的时候,更喜欢运笔有力构图精妙的伦布朗特、粗暴而直接的培根、野兽派的马蒂斯、甚至是Pullock这样的抽象现实主义画家。再往后一些,他又喜欢印象画派的光影游戏和画中蕴含的悠远平和。

对梵高由路人粉到真爱粉,是在他最压抑的那几年里,他好像突然就看懂了那些暴烈的色彩和层层叠叠快速涂抹的笔刷之下所隐藏的每一道转折的情感。

直扑灵魂的震撼是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年冬天在巴黎的奥赛美术馆,也是一次梵高的专题展,他站在那幅“四朵剪枝的向日葵”前,看着那些蜷缩着指向天空的花瓣,无声无息泪流满面,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画家的孤独、愤怒、绝望、以及——挣扎却不灭的希望。

那一次以后,他不曾再在任何画作前面流过泪,但他依然最喜欢梵高,他喜欢站在他的每一幅真迹前面凝神研究画家天才的用色、一蹴而就却灵气逼人的构图,他灵感喷发一样快速的笔触,还有每一幅画中所展示的,画家眼中的世界:悲天悯人的、桀骜不驯的;快乐的、悲伤的;希望的、绝望的。

顾靖扬也知道陈非喜欢梵高,他的那一排绘画图册里面,单单梵高的作品分析就有了四五本,从薄薄的小册到厚厚的大部头,从传记到书信。

他蹲下’身问小天:“小天今天想看什么?”

小天从小被教着要尊重别人的想法,不能以自我为中心,他想了想,问道:“叔叔们想看什么?”

陈非摸了摸他的头,即使他再不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这样懂事的小孩子也很难令人不喜欢,他放柔了语气:“小天先说说看?我们把每个人想看的都说出来,然后一样一样看,好不好?”

“嗯!” 小天歪着头又想了想,然后说:“我想看家具!”

顾家长期向大都会博物馆捐款,也因此可以自由出入。顾家又重视艺术熏陶,这里的馆藏几乎是陪着他们家每个小孩一起成长。小天虽然才六岁,但他已经能够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大都会的平面图拼图,对博物馆的布局和常规展品分类非常清楚。

两个大人先带着小天去American Wing的装饰艺术展厅去看17世纪以降的家具作品,之后到咖啡厅休息了一阵,征求小天意见后,三个人又去看了梵高的回顾展。

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不同、看展的节奏也不相同,所以陈非和顾靖扬一起看展览的时候,通常只是同进同出,进了展厅就各看各的,偶尔碰在一起,谁想先挪步也随意,互不干扰,几次下来,早已经形成习惯。

但这次因为带着小天,他们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分开,跟着小天的节奏挪动步子,不求让小朋友看懂什么,也不用任何解释去填充他的想象力,只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只有小天偶尔小声提出问题时,两人才会用尽量简单客观的语言,低声给他说明作品背后的故事或者创作动机。

漂亮的小男孩满脸煞有其事,两个大人温柔而耐心,一个俊美如钻石,另一个温润如白玉,无论风度还是礼仪,都引得展馆内的其他观众频频回头。

一个小时不到,两个展厅就逛得差不多了,站在出口旁的最后一幅画前面,小天晃了晃拉着陈非的手。

陈非蹲下’身,小朋友在他耳边轻声说:“陈叔叔,我好喜欢这幅画哟,好漂亮。”

那碰巧就是曾经深深触动过陈非的“四朵剪枝的向日葵”。

陈非忍不住亲了亲小朋友柔软的脸颊:“嗯,叔叔也喜欢。”

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闭馆时间,展馆内人并不多,站在展厅门口的保安大叔也早就注意到这一对教养绝佳又相貌出色的“父子”,这会儿看到他们三人走出来,黑人大叔含着笑对两个大人道:“He‘s so adorable, you guys are very lucky.”(他真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孩子,你们俩很幸运。)

小天疑惑地看了看两个大人,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

他抬起头,正想问叔叔,却听到叔叔跟黑人大叔笑着回了一句:“谢谢,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没有反应过来的并不是只有小天一个人,陈非也纳闷了一下。

You、 guys……?

他突然回过味来,也立刻明白大叔误会了什么,顿时满脸通红——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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