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陈非在顾靖扬家里暂住了两天,两人却连面都没见到。当然,这里的“见”指的是动态的见面,不是说连面都没有碰到,毕竟是在同一个屋子住着、同一张床上睡着。

因为陈琪白天跟同学出去玩,晚饭过后才会回家,陈非基本都会在家陪她到快睡觉前才离开。没想到顾靖扬比陈非更晚,似乎是因为那天补觉把生物钟打乱了,连着两天陈非睡觉前都看不到他人,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则还在睡。

两人一个早起一个晚归,基本没有“碰到面”。按理说,这不是正常的待客之道,但顾靖扬和陈非两人本也不需要那些礼节客套,他们之间虽不是那种称兄道弟的交情,却也是另一种互相信任彼此理解的君子之交。因此,即使现在两个人对彼此的感情定位都有些混乱,并因为作息时间错开而令彼此的起居受到一些束缚,像比如靖扬晚上回来的时候都要轻手轻脚,而陈非早上起来也尽量不弄出声音,早餐都在外面解决。但两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拘束或者不便,各自安排各自的时间和行程,很自然地互相迁就。

黄金周第三天下午,陈非跟公司请了假陪妹妹。陈琪前两天在外面人挤人累得半死,这一天就不再嚷嚷要观光,陈非陪她在附近国贸和嘉里中心一带转了转,看了场电影,晚上就在那边一个新开不久的海派餐厅吃晚饭。

晚上到顾靖扬家的时候才九点出头,他原以为顾靖扬还没回来,走到门口,正要掏出钥匙,从公寓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个悠扬的女中音,隔着门板听不太真切,陈非凝神一听,果然又有起伏的管弦乐若有似无地飘进耳膜。

他开门进去,高保真的音乐环绕在整个房间,女中音似叹似泣的宣叙调与压抑的管弦乐交织,令整个空间弥漫着沉重而苍凉的伤逝之意——马勒的《大地之歌》已经放到第六乐章尾声,那是属于夜晚的悲伤和压抑,似乎寂寞的荒原才是人生最终的归宿。

在音乐的掩盖下,顾靖扬似乎没有听到开门声,他安静地躺在摇椅上,一身黑色休闲服,整个人几乎与那黑色的躺椅融为一体。

陈非走过去,顾靖扬闭着眼睛,双手搭在摇椅扶手上,睡着了。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眉心微微皱着,像在做着什么忧伤的梦。

陈非突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吻。想起他们把酒言欢时的痛快,生病时他担心的眼神、默默的陪伴、无声的温柔,还有那些会心一笑的瞬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念头就那样冒出来——如果靖扬是女人,他会不会爱上他呢?

答案是肯定的。甚至,他内心隐隐承认,身为男人的顾靖扬,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异性都更有魅力。

这个毫无预兆的答案令陈非自己都觉得吃惊,他警觉地把这种心软归咎于笼罩着整个空间的音乐,只是,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更无法解释,当他看着顾靖扬的时候,眼底的那一抹温柔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

音乐在晦暗的伤痛中缓慢滑向尾声,一曲终了,掌声响起,在安静的客厅里略显空旷。顾靖扬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他有些怔愣,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刚刚。” 陈非笑了笑,“你今天没出去?”

“没有。” 顾靖扬从躺椅中坐直身体,揉了揉脸。

这是两个人这几天来第一次面对面,一时之间两人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非把茶几上放着的CD盒拿过来看,伯恩斯坦指挥以色列爱乐的现场版,难怪连掌声都录进去了。他没话找话地说:

“大晚上听这么沉重的音乐,难怪你晚上睡不着。”

顾靖扬略弓着腰,把手支在下巴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心情好的时候,听什么音乐都一样睡得着——”他顿住,这样听起来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心情不好?略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今天带琪琪去哪儿玩了?”

陈非似乎没有发现他的言下之意,他把今天的行程说了一下,想到明天还要出门,有点头痛道,“哪儿哪儿人都那么多,还是跟家里呆着自在。”

“那你明天怎么安排?”

“还没定,明天再说吧。”

顾靖扬想了想,问道:“去打网球怎么样?”

陈非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问下琪琪,她不一定带了装备。”

“我和几个朋友约了明天去长安俱乐部打球,如果你不介意……” 顾靖扬试探地看了眼陈非,“那边可玩的东西多,琪琪如果不想打球,也可以去做spa或者去游泳……”

看陈非没有什么反应,既不像同意也不像抗拒,顾靖扬又说:“都是我很熟的朋友,Simon和Max你也认识,Max的女朋友Jo是个很开朗健谈的人,琪琪会玩得开心的。”

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他们和紫灵都是因为我才认识的,平时很少打交道。”

他考虑得那么周到,陈非反倒一愣。老实说,陈非一下子并没有想到这件事,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他的确有点儿担心被赵紫灵知道自己隐瞒学历的事,但是时间长了,也慢慢就没有那么在意了。他始终是他自己,不会因为一份工作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顾靖扬的细心仍然让他感动,他展眉笑道:“好,我明天跟琪琪说。”

顾靖扬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一开始提议去打网球的时候就是抱着能把陈非带进自己朋友圈的想法,他担心陈非看出这一点,更担心他会因此拒绝,没有想到竟然这么顺利。他愣愣地看着陈非,完全没想到这样会让让对方产生什么误会。

被那么直白的目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陈非有点坐不住了。假装不在意地站起来:“我去洗个澡。”

第二天中午,陈非下了班就和顾靖扬去家里接琪琪,直接去俱乐部吃午饭。吃完又休息了一阵,三个人上楼换衣服暖身。

陈非自从去年来北京后就没碰过球拍,暖身后先和琪琪打了两局。他虽然个子不算太高,但身材比例很好,一身雪白球服,露出他笔直修长的腿。顾靖扬坐在场地边的休息椅上,自心上人上场之后,他的眼睛就没办法从他身上拿开。

看了一会儿,顾靖扬就看出来了,陈非不是那种特别有爆发力的男人,他打球跟他平时的气质很相似,不慌不忙,稳健利落,再加上对手是琪琪,女孩子的速度和力量跟男人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所以他更加从容,不管琪琪的球从哪个角度飞来,他都会把球稳稳接住喂过去,几个回合下来,慢慢捡回手感的陈非越打越顺手,倒像在陪练。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球的方向,完全没发现场边不知何时多了好几个观众。

“那个人……就是陈非?” Jo有点不确定地问Max。陈非的名字她听过太多次了,她想象过很多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无论哪一个版本的想象,都跟场上的那个人不同。

她想象中,陈非应该更帅一些,或者更性感一些,总之得在外表上更出色一些,否则靖扬怎么会看上他而不要绝色美人萧孟安?但有时她又会觉得,陈非应该更呆板更平庸一些,潜意识里她始终怀疑顾靖扬的眼光有问题,一个仓库管理员怎么能与萧孟安那样的超级名模相提并论。

然而,眼前的这个陈非却完全在她的想象之外,他外形或许不如萧孟安,不如顾靖扬,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跟“平庸“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青春、阳光、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成熟男人的优雅稳重,让人情不自禁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然后越看越顺眼。

一个回合打完,陈非注意到场边多了好几个人,扬手叫琪琪过来,两个人走到休息区,看清来人,他愣住了,Simon和Max他都见过,Max身边的女孩想必就是Jo了,但旁边那两个一脸友好冲他笑得很自来熟的外国青年,其中一个,不就是“过去”的老板Francois Costeau么?

因为喜欢“过去”的设计和氛围,陈非比较有空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去那儿坐一坐,周末店里人不多,Francois在的时候就会跟客人随口聊几句。

刚开始确实只是闲聊,有一次偶然扯到法国文学,Francois一听说陈非也读过完整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兴奋得犹如找到知音,从此以后,每次见到他都拉着他唠叨普鲁斯特如何伟大,美丽年代的巴黎如何迷人;当然也聊咖啡馆和咖啡馆文化,十八世纪风靡巴黎的巴洛克式咖啡馆和在那儿诞生的民主思想;到十九世纪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维也纳毕得麦雅式华贵舒适的咖啡馆对其后整个欧洲咖啡馆文化的影响,如何如何。

陈非本是博闻强学的人,出于社交礼貌,他与不熟的人聊天时向来照顾对方的兴趣,何况有人可以练练很久不用的法语也不错,因此Francois虽然有时聊得太高兴不肯走,打扰他了看书的时间,他也不很介意,每每耐心以对,咖啡钱照付,有时还会请Francois这个老板喝一杯。因此在Francois这里,他只觉得陈非有意思、很潇洒,是个很特别的朋友。

看到陈非兄妹走过来,顾靖扬用英文逐一给他们介绍:

“陈非,琪琪,这几位是我朋友。Simon和Max陈非都见过了。”

“这位是Jo,她是Max的女朋友,来自三藩。”

“这位是 Allen Parker,使馆的签证官,他刚来北京两年,不过他是个中国迷,北京没有哪一条胡同他不知道的。”

最后转向Francois:“这位是Allen的朋友。” 他顿了一顿,Allen说要带朋友来,但是Francois他并不认识。

Allen立刻接上去:“Francois Costeau,he's French.”

顾靖扬顺便与对方点头致意。

Simon和Max没想到顾靖扬会用英文,一时都愣住了。反而是没有太多先入为主之见的Jo最早反应过来,她看看陈非,又看看陈琪,半好奇半开玩笑地说:

“Andrew didn't tell us that you were twins.”

陈琪今天带着一顶白色棒球帽,她本来跟陈非就长得有几分相像,带上帽子遮住了她的Bobo头,只露出一张脸来,两个人看着就更像了。

“We both look like our mum.” 陈琪顽皮地皱了皱鼻子,她的英语带有很明显的香港腔,但是十分流利。

Jo立刻就听出了琪琪的口音:“你们……是香港人?”

琪琪呵呵笑:“Jo好厉害,一听就知道呢。我是广东人,不过我一直在香港念书。”

Jo也很开心:“我爸妈也都是香港人,我们每年都会去香港。”气氛一下子就热络了起来。她又转头看向陈非,意味深长地说,“陈非,久仰大名。”

陈非不是笨蛋,他立刻猜到为什么Jo会这么说,顿时有点窘迫。好在他一向沉稳,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来,微笑着和他们几个一一握手,到Francois这里的时候,对方笑眯眯地用法语对陈非说:

“Coucou Fred!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察觉到众人的惊讶,他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又道,“你有一阵子没来我店里了,新杂志到了好几本了呢。”

除了陈非,没人听得懂Francois说了些什么。

除了琪琪和Allen Parker,其他人都没料到陈非会说法语。即使是靖扬,虽然他在陈非的书房看过一些法文书,但那只是很不经意的一瞥,对于“陈非会法语”这件事还只是停留在理论上,并没有真正把这件事跟陈非本人联系起来,以至于一时也有点转不过来。

法国人在社交场合向来目中无人,不管在自己的地盘还是别人的地方,哇啦哇啦就开始讲自己的语言,丝毫不考虑在场别国人的感受。陈非在罗彻斯特读研究生的时候,学校里有不少法国交换生,他对此已经深有体会。后来去巴黎上葡萄酒课程,情况依然是如此。

不过陈非对法国人并没有什么偏见,每个民族都有一些特性,这与好坏对错无关。法国人也许高傲,但也正是这种高傲令巴黎的土壤孕育了最自由的民主之花,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体两面,既不能一概而论,更不能以偏概全。如果真要说个人喜好的话,陈非反而觉得,法国人的这种高傲其实也是一种缺心眼的率直,比有些故作谦卑其实满肚子坏水的民族可爱得多。

陈非对Francois这种孩子气的行为无可奈何,但当着别人的面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始终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因此用英文回复道: “我前阵子比较忙。”

他又转头对其他几个人解释道:“Francois在三里屯使馆区开了一个咖啡店,我常常会去他那边看免费杂志。”

众人一听陈非自嘲的语气都笑了起来。Francois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用他那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文指着Allen对陈非说:“Fred,你不记得Allen了吗?”

陈非有点疑惑地看向那个冲他微笑的金发青年,说没见过的话就太失礼了,但他对Allen确实没有什么印象。

Allen有点受伤,他一直以为他们对彼此应该是印象深刻,毕竟他们在Francois的店里碰到过不止一次。

Allen注意陈非已经很久了。以前,Francois跟陈非聊天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坐在那里观察,看陈非从微微勾起的嘴唇里吐出迷人的法语,看他得体的应对、潇洒的风度;他也喜欢陈非看书的样子,不像有些人在咖啡馆的沙发上一躺就东倒西歪,他坐在那里,坐姿笔挺,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他总是先看目录,修长白’皙的手指顺着目录往下滑,看到喜欢的题目时手一顿,翻到相应的页面,看完再翻回来继续看目录。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并且神情很专注,从侧面可以看到他低垂的长睫,看得Allen心脏好像有什么在轻轻刷动。

陈非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着迷。

Allen在北京这两年,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对他热情友好,他太了解这个国家的人对外国人的态度。他又是典型金发蓝眼的白种人,长得高大帅气,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外形在这个国家吃香的程度。他本来对自己的条件就十足自信,来中国更加自信,以至于他潜意识里竟然认为,在他观察陈非的时候,对方一定也感受到并注意到了他。

不过,不管陈非是真不认得还是装不认得,他都喜欢他的矜持和淡定。实际上,最早他会注意到陈非,就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波澜不兴的气质,很东方,很迷人。Allen对东方的古老文化有一种特别的迷恋,对东方的男人更是如此,他理想中的中国男人,应该是像书上说的那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或者“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可惜现代中国的男孩都太开放、太时髦了,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太大,令他常常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而陈非符合他对梦中情人的一切想象,他身上具有他所迷恋的东方气质,不仅如此,他还精通外语,对西方文化艺术见地不俗,这说明他们在精神上也会是契合的。Allen觉得,他与陈非在“过去”相遇是上帝赐给他的缘分。

而今天在这里遇见陈非,这让他更加相信他们是“有缘”的,所以他心情很好。摆出一个迷人的微笑,他绅士地伸出手:“Fred,再次见到你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Allen是gay,靖扬很早就知道了,所以他当然也看得出来那家伙一脸情圣的样子是为了什么。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可怜的陈非怎么会想得到这些,毕竟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里根本没有过被同性惦记的经历。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友善,更何况他是靖扬的朋友,因此他大方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带着歉意的笑容:“很高兴认识你,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忘了。”

听到陈非纯正的美语,Max和Simon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他们看看脸色不太好的顾靖扬,又看看无知无觉的陈非,最后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里传达出一模一样的疑惑——为什么每次见到陈非,场面都这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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