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所以你看,低音部分的这个G和Bb其实是一个隐形的主三和弦,漏掉的那个D隐藏这里。”顾靖扬指着旋律线的那个重复的D,“并且这个D作为g小调的属音,又正好可以分解它的依靠音Eb,使它在听觉上释放回归。”
顾靖扬一边解说,一边在钢琴上做直观的示范。他站在那里,略弓着腰,左手和弦右手敲单音,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剪得很短,常年练琴形成的标准手势,随意架在琴键上都十分养眼。
“原来如此……” 陈非啧啧赞叹。莫扎特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每一小节的音符中都暗藏玄机,并且这些音节串连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更大的关联来表达深层的乐思。而这一切,都是在他那快得如同直觉的谱曲方式之下产生的作品!
对陈非来说,有人可以一起研究讨论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还是一般人眼里相当枯燥无聊的东西,那种快乐是无以伦比的,而如果这个人甚至比自己懂得更多,还愿意耐心指点,那就不仅是快乐,简直是幸运。
陈非的强项是爵士的即兴创作,他对各种调式、各种和弦的变位和分解都驾轻就熟,但是古典音乐的句法分析却是他的硬伤,因为缺乏系统和声学教育的坚实基础,他在读伯恩斯坦的讲座系列时遇到不少困难。顾靖扬在这一方面跟他正好互补,他的解惑对陈非而言可称雪中送炭。
而对顾靖扬来说,莫扎特是自己太过久远的记忆了。他小时候因莫扎特而成名,对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固然有自己独到的心得,那些心得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变化,与少年时代他所理解的莫扎特已是大大的不同。
然而他已经离开古典音乐的世界,这些心得无论浅薄或深刻,无论独到或流俗,都不再有机会以表演的形式传达给世人,也不会收到任何掌声或批评,没有反馈,即无从印证。
他不在乎虚妄的鲜花、掌声和名誉,这些是他即使不弹钢琴也一样拥有的东西,但是任何一个喜欢研究fine art(高雅艺术)的人,当他领悟了新的东西而欣喜若狂,却没有适当的人可以分享,那种知音难寻的寂寞,又有几个人能完全说自己不在乎呢?
陈非对古典音乐的涉猎粗浅,但他有深厚的爵士功底,并且他在哲学、文学和艺术方面的知识十分广博,体现在古典音乐中,就是他很容易理解作品的深层哲学含义,并且能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有陈非这个悟性极高的听众,激发出顾靖扬深藏的好为人师的一面。两个人起初还只是偶尔约一次,彼此都还有些拘束顾忌,渐渐地,每天晚上只要顾靖扬有空、陈非在家,他就跑到陈非家里,两人一起吃晚饭,一起研究总谱。到后来就更随意了,有时候顾靖扬从家里带一支红酒过来,两个人对坐小酌,或聊天,或看DVD,想到什么做什么,轻易地打发掉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这世上,多的是越熟悉越疏远的朋友,物理距离越靠近,越能细致地了解到对方与自己的不同,于是,心灵的距离就越遥远。举一个比较笼统的例子,一个喜欢摇滚音乐的人跟一个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完全可能成为至交好友,但是如果这位摇滚青年很神气地认为摇滚就是叛逆,是自由,是先锋,所以高人一等;或者这位古典文青很骄傲地认为,古典音乐是高雅,是智慧,是正统,以至于鼻子朝天,那么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谈论音乐,只会话越多越不投机,变成好友的机会微乎其微。说白了,朋友这回事,归根结底是个价值观的问题。
生活中遇到几个价值观的某些面向与自己相同的人不难,你觉得某件事那个人做得实在太操蛋了,我也那么认为,一个契机,大家也许就成为朋友。然而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幸运,才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那么一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了解越深就越亲近,终成挚友良朋?所谓知己——难求。
与顾靖扬聊天是一件极其淋漓畅快的事情,也许是棋逢对手,也许是出于连陈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某种不服输心理,他在顾靖扬面前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个人原先还只是聊聊音乐,从古典、爵士聊到摇滚、嘻哈、饶舌,当代流行;从音乐的政治意义和经济背景,聊到各国当前的经济形势;从艺术聊到美学,从美学聊到思想史,有一天,某个关于美国党派之争的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州在同性恋婚姻的争议。
“你呢?你怎么看待同性恋结婚这件事?”
顾靖扬淡笑地问,尽量装作事不关己毫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呼吸,尽管坐在沙发上,他却紧张得背部绷直。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还躺着那本摊开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陈非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握着铅笔的右手放在曲起的腿上,另一手则随意搁在顾靖扬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完全放松的姿势。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个不好回答……”
他习惯性地围绕问题的各个层面思索了一遍,却不知道这个模糊的迟疑给身边那个男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仿佛在等待审判的来临。
“也许因为我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吧,我始终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诸如同性恋、堕’胎合法性这样的问题能够令两个党派吵成这样。既然宣称人生而平等,那么在不危害别人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和自由,不是吗?”
陈非思索着,慢慢说道。他的语速并不快,但是他的态度却是明朗的,如同顾靖扬所预期的——通情达理。
“更何况在很多时候,性向是天生的,一个健康的社会怎么能够歧视一个人生而俱来的东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人会歧视天生的盲者吗?哪怕他心里这样想,他也不能明确地表现出来,因为他必定会为此感到羞愧,并且他的行为也会遭到旁人的谴责。那么,为什么到了同性恋这里,人们就自动设立了另外一个标准呢?”
很典型的陈非式回答,客观、理性、带着开放的心态和严谨的态度。就好像他们谈论党派分歧,虽然陈非是一个坚定的自由市场拥护者,但这不表示他比较赞成共和党的政策,正相反,如果陈非拥有投票权,他一定会投给民主党,因为市场的自由化并不等于排斥一切的监管,更不能以牺牲对弱者的保护为代价。开放的市场与健全的社会福利体制不应该是冲突的,如果两者无法兼顾,那么陈非会选择后者。
顾靖扬很欣赏陈非的见识和态度:心态开放而理性,不走极端,并且随时准备倾听和改变。因为这样的欣赏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了解越深,他就陷得越深。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要保持君子之交,但是现在他又舍不得了。
因为自己掺杂了太多主观感情在里面,所以面对陈非一如既往的理性客观,他就很难从容。
“任何东西一扯上政治,就很难但从逻辑或理论的角度去讨论了。”他勉强笑道,尽量让这对话听起来像是正常的交换意见。
陈非点头,笑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如果不想被诱导,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很重要。”
话题歪了。
就在陈非似乎还打算就独立思考的重要性继续发表看法的时候,顾靖扬有点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你自己呢?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他得把话题扳回来,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个光明正大试探的机会,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
“我?” 陈非有些疑惑,他认为他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
“我是说……”你会接受一个同性的追求吗?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忍住,要忍住。顾靖扬对自己说。搞砸了,可能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于是,避重就轻地擦边而过:“所以你支持同性恋婚姻?有人说至少不应该赋予他们领养权。”
陈非有点惊讶于顾靖扬对这个问题的执着。
作为一个直男,他对同性恋并不排斥,甚至是支持的,因为他很清楚,任何一种不平等都必须要依靠长期不断的抗争才能改善,哪怕那些抗争有时候显得过分偏激。这是人类社会内在的平衡。
不过,即便如此,他对同性恋的平权运动却也没有特别深入地了解过,像这个领养权的问题,毕竟那跟自己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既然被问了,以他的个性,倒也不会敷衍了事。
他认真地想了想,不答反问:“那是基于什么论证?”
“担心孩子会受到两个父亲或两个母亲的影响,而成为同性恋。很多人认为这对被领养的孩子不公平。” 顾靖扬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以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这些。
“姑且不论家庭对孩子的性向选择是否有那么大的影响,但这依然歧视不是吗?” 陈非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基于 ’同性恋是不好的、低人一等的‘ 这样的假设做出来的结论。”
顾靖扬觉得自己应该适可而止了。陈非已经完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足够了。但是老天似乎很眷顾他,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扯点别的话题时,陈非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天外飞来一笔:
“不是说,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搞不好我也是个潜在的同性恋。”
陈非笑着说完这句话,握着铅笔的手还顺势在书上敲了敲,却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好像——室内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他抬头望去,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竟完全呆住了,那表情像是震惊,又不完全是震惊,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尴尬?错愕?忍耐?
他突然有点慌,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其实陈非很无辜,他真的只是随便说了一句很无厘头的玩笑话。
“我开玩笑的……你知道,性向这种东西是不会突然改变的……那个……我交过女朋友的……” 陈非越说越小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顾靖扬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更糟了。
“我知道。” 顾靖扬努力挤出一个应该是很礼貌很有风度的微笑,当然他的本意是安抚对方,但是从陈非紧张的表情来看,显然他的安抚不太成功。
F!他心里想,现在需要安抚的人是我吧!
“我得回去了,I’ll call you.” 顾靖扬有些突兀地站了起来,很快地离开了,快得几乎有些失礼。
客厅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陈非错愕地坐在地上,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看着桌上摊开的乐谱、凉了的红茶,仔细回想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接下来的好几天,顾靖扬没有再打电话给陈非,陈非也没有打给他。顾靖扬知道自己那天表现得太糟糕,但是如果给他机会让事情重来一遍,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就能表现得更有风度一些,更从容一些。
陈非说,他交过女朋友的……
他说,性向的东西是不会突然改变的……
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其实都是放屁。当他听到那几句话,那一瞬间,心脏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几乎失态。那一刻,他突然就不想再忍耐。
是的,不想。不是不能。顾靖扬有些挫败地想,也许这件事自己是有些卑鄙了。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这几天他故意不跟陈非联络,他相信以陈非的聪明,他一定很快就会猜到些什么。他……会主动联络自己吗?
“老大?” Max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他的顶头上司两眼望着窗外,早就不知道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两个礼拜要约到他简直难如登天,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没空。他们做兄弟的都理解,追人嘛,当然要勤快一些。就是不知道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他和Simon都还好,老大发展到什么程度,他愿意说就说,反正如果真能把人追到手,他们总会知道的。但自从他有一次不小心在Jo面前说漏了嘴,那个八卦的婆娘每天都要问他一遍,他都快招架不住了!谁知道今天靖扬竟然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接到电话的时候,你是没看到Jo那幅笑得好像狐狸偷到鸡的样子……
“怎么?” 顾靖扬把眼光收回来,看了一眼对面那两个挤眉弄眼的人。在想事情是真的,但他还不至于走神到对面的人说话都听不见。
“Andrew,Can I ask you a question? ” Josephine优雅地晃着二郎腿,一手撑在下巴上,甜甜地笑着。
女孩子总是有任性的权利的。
顾靖扬爽快点头:“Sure.”
“但我不知道从何问起诶,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女人……Max很想抱头逃窜,当初自己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狠角色啊。
顾靖扬当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勾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正如你所见,我爱上了一个直男,所以现在很烦恼。”
Josephine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顾靖扬那么直白坦荡。
顾靖扬双手背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模样该死的帅气。在别人面前,他依然是那个颠倒众生的万人迷。
既然他这么坦诚,Josephine当然不会白白放过八卦的机会:“但是,Andrew,我听说他……呃……他在Linda的公司上班?” 她总算还懂得稍微含蓄一些,虽然她确实好奇死了,那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让Andrew这样另眼相看呢?
提起这件事,顾靖扬无奈地笑了,那个家伙啊……
虽然他们最近接触很频繁,聊得也很多,但是关于陈非为什么去紫灵公司上班,顾靖扬到现在也还不是很清楚。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顾靖扬不太能理解,每个人都会有梦想,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
“是啊,他愿意在那儿呆着就在那儿呆着吧。”
他的回答让Josephine瞪大了眼睛。天!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顾靖扬?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温柔吗?他知道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是多么的宠溺吗?天啊天啊!Josephine觉得自己的文艺细胞都不够用了。这才是真正的热恋中啊。
Max就冷静得多了,他没那么多的浪漫细胞,也不懂得YY,他敏锐地发现了顾靖扬的言下之意,他试探性地问:“那他如果哪天不愿意了呢?你……想给他换工作?”
得,这下真的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问题是他能干什么啊?GMJ可没有仓库给他管……
顾靖扬知道Max在想些什么,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于是剑眉一挑,不答反问:“不行?”
行,当然行,GMJ上千个职位,要安排到哪个岗位,还不是您老大一句话说了算吗?但是万一……万一他要是把人安排到自己手下,万一工作能力不达标,万一对方很傲娇……Max苦着脸想像一下,都觉得自己的前景肯定会很凄惨。他都不知道,boss原来也有当昏君的潜质啊……
顾靖扬不知道Max也陷入了深深的脑补之中,但好友那个纠结的表情令他很爽,很好,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纠结了。
过了一会儿,他摆摆手:“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陈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更何况现在是我单方面暗恋人家,你们以为我能干什么?”
Josephine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暗恋?你们最近不是天天见面吗?”
“啊,是啊。”顾靖扬苦笑,“不过,说不定马上就会变成失恋了。”
----------------------------------------------------
作者有话说:
嗯,靖扬每次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讲英文,像比如他得知陈妈妈去世的时候说的那句“I'm so sorry”,还有这里说”I'll call you“。虽然我把文中大量的英文对话都改成了中文,以便使文章看起来更加连贯可读,但有些时候为了能够用更直观的方式体现人物心情的变化,或者凸显当下语境的转折,我还是会保留英文。(比如说靖扬和Jo对话的第一句,这里则是为了提醒读者,下面的对话其实是英文)。希望这些小细节不会造成大家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