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江少侠,可真是教我好等啊。”宁钰开口笑道。

江离手掌按住了剑柄:“等我?”

“自然,这世上除了《长生诀》,还有什么值得我苦苦等候?”

身后还跟着归云山庄的众人,此话一出,江离和江兰泽的心头都是一紧,不等他再说出什么,江离便转头对江兰泽道:“我来对付他,你带其他人去蛊室。”

“好。”江兰泽毫不耽误,提声打断了归云众人的疑虑思索,“不要被魔教扰乱了心神,大家先跟我走!”

归云众人回过神,动身行进的同时,宁钰侧头看向了身旁的面具人:“该过你这一关了。”

面具人一时没动,宁钰又轻声说了句什么,他身形一僵,然后飞身踏过亭栏,自宽大的袍袖中滑出一把剑来,拦在了归云众人的前路上。

哪怕不确定江兰泽他们能否应付这个怪人,江离也无暇关注了,他双眼紧盯着宁钰,将青霜剑握在了手中,微微压低了身形,蓄势待发。

宁钰那厢倒是不紧不慢地搁下暖炉,又解了大氅,口中仍带着笑道:“我有一个规矩,事不过三。江少侠,今日是你我第三次交手了,我不会再让你活着离开了。”

江离道:“我也是。”

宁钰瞥向他,唇边挑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就在这瞬息,江离掠身而至,如一道霹雳射入亭中,青霜剑挟风声尖啸斜斩而上,几乎同时,宁钰从石桌上抽出剑来,叮的一声险险挡在喉前,他随即变招,长剑一跳朝江离的胸口递去。

江离仰身避开,顺势伸手在石桌上一撑,双腿腾空飞起,朝对方的胸膛狠力踹去。

宁钰连步后撤,江离已直回了身,第二招出手刺去。

可宁钰只偏了偏头,抬剑一拨,任来招险之又险地刺过耳畔,另一只手迅如闪电地抓住了江离的手臂一拉,带得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去势前扑,而前方正是亭子的朱红栏杆。

间不容发之际,江离足尖用力一点,凌空翻了个身,正待落上亭栏,宁钰的长剑却也横扫而来。

于是江离一脚轻巧地踩上了剑刃,提膝撞向宁钰的面门,宁钰当即往后稍仰,顺势将长剑往前猛地一送,江离顿时失了平衡,一记膝击半途撤回,反踏上剑身借力,整个人飘然后跃,见状,宁钰唇边流出一丝笑意,紧接着也跨过了亭栏,挥剑追上。

两人在半空又迅速对了几招,各自下落,而亭子之外,他们下方,正是一片冻结的广阔冰湖。

一触上湖面,江离的表情瞬间变了,他身形跟着一晃,踉跄跌在了冰面上,还是连忙将剑插在冰中才稳住了,想要站起,但冰湖光滑非常,令人难以施力。相比之下,宁钰便显得从容自若多了,稳稳落定湖面上后,他倾身滑了过来,轻如一阵拂面的风,可斩下的剑散发着死亡的阴冷。

情急之下,江离不得不翻滚躲开,然而宁钰连番追斩,落在冰上叮叮当当一阵悦耳脆响,蓬蓬冰屑爆开在了江离的衣角之后,霜白中竟混杂了斑斑猩红。

不知何时,江离的手臂已被划开了狭长一道伤口,头发也散了小半,乌黑又柔软地垂在他的颊边,其中隐约夹杂着几丝银光。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狼狈。江离不再躲闪,咬紧牙关,一掌拍在了冰面上,腾空跃起,青霜剑灌注了内力高举而起,裂空劈下!

谁料这一击居然走了空,只见宁钰往后一仰,身形还未怎动,人已鬼魅般地飘出了一丈远。

好在江离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再度落于冰湖之上,这次他找到了那微妙的平衡,虽又微微一晃,但到底稳住了。江离抬手抹了一把臂上的伤口,指尖捻着那滑黏的血液,决定从速决断,他深深呼吸着,隆冬的凉意携着淡淡血腥味道钻入了他的肺腑,他默念起《长生诀》,清晰感受到灼烫的血液自丹田内奔涌而出。

江离冷眼瞧着宁钰持剑再次袭来,手腕略微一动,下一刻,一轮极盛的满月绽放开来!江离旋身横斩,仿若带起了千钧之力,青霜剑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啸,漫天飞雪被剑气所激,一时如涟漪般向四下射开,刹那间轻盈雪片也化作了杀人薄刃。

须臾,剑气消退,雪花缓缓下坠,宁钰已立在了两丈开外,竖剑挡在身前,他按在剑身上的手掌被割开了几道细如牛毛的伤口,并不滴血,仅仅鲜红。宁钰放下了手,轻声一笑,他除了那微不足道的伤口外,竟然毫无损伤!

自《长生诀》出世以来,第一次有人全身而退。

没有人能看清在那交睫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江离的心彻底沉下,已经明白了。

宁钰的功力并不足以与《长生诀》抗衡,但他通过前两次的交手已经琢磨透了惊澜剑法,吃透了江离的出手风格,只要江离起势一动,他就能料中出手的是哪一招,从而迅速应变。

方才,他正是在江离抬腕的一瞬返身后撤,又凭借冰面光滑,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化解了这必杀一剑。

冰湖之上,料敌于先,宁钰可谓是占尽了优势。

隔着两丈茫茫风雪,江离看不清宁钰的神情,听不清他的话语,但也知道他在说:“胜负已定。”

江离神色不改,稳稳地在冰湖上前踏一步,而后,他提剑猛冲了上去:“还没结束!”.

另一边的般若教前殿外,江湖正道与般若教众混战已久,局面渐渐胶着了,般若教众虽然武功不

比江湖众人,但他们熟于地形,又且战且遁,在重重楼台殿阁间穿梭袭扰,使得江湖众人无从攻克,再加之香雾毒烟吸得久了,众人的身体也觉着沉重不适起来。

“躲躲藏藏,没完没了!”秦征将游龙枪重重杵在地上,双眼瞪着那一个个闪过的黑衣教众,如同在看一窝打不尽杀不完的老鼠。

“简直就是白费力气!”有人连声附和。

戚朝夕收回四下察看的目光,只道:“奇怪,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见尹怀殊的影子。”

以这位新任右护法的性格,他绝不会躲藏于某地等待消息,必定要将局势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何况若没有尹怀殊的指点,这帮守卫小卒绝不会如此灵活地与他们周旋至今。

戚朝夕心念一动,转头望向了教中最高的那座阁楼,名为饮星台,是只有老教主才有资格登临饮酒的地方。

其他人见状也随他看去,正在这时,饮星台上的一扇窗户动了动,似乎被人给关紧了,朱红色的窗棂后隐约现出一抹人影。

“就在那儿!”秦征脱口而出,不等戚朝夕反应,提了长.枪便大步杀去,其他人跟着他一齐破门闯入,只见这阁楼高有三层,内里装潢华美,他们无心细看,直奔楼梯,不想刚踏上第二层的楼梯,便望见了尹怀殊倚窗而立的身影。

秦征瞳孔骤缩,抄起游龙枪一步作三阶地飞快跨上,等最后一步重重踩上了台阶之时,却听头顶忽地轰隆大响,秦征忙后撤几步,撞得紧跟其后的人一阵东倒西歪。前方在雷霆般的炸响中降下了一道道铁栏,死死地封锁住了楼梯入口,几乎同时,后面传来了焦急人声:“糟了,楼梯外面全被铁栏给堵住了!”

冲上楼时,众人个个热血当头,生怕慢了一步就不能将这魔教妖人杀之而后快,跟得极近,而这一出陷阱正将他们封堵在了窄长的楼梯上,挤得肩背相贴,兵器都难以提起,更何谈出招。

“我就知道。”戚朝夕被夹在其中,无奈摇头。

阁楼内,尹怀殊正抄着手,笑道:“请君入瓮。”

秦征怒不可遏,大掌拍得铁栏哐啷作响:“少来这些阴险伎俩,尹怀殊,倘若你还算是个男人,就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尹怀殊道:“我是个卑鄙小人,打不过你,自然只会用这些阴险伎俩了。”

秦征一手攥紧了铁栏,盯着他目眦尽裂。

戚朝夕抬眼瞧见铁栏上端穿透了厚厚楼板,心知其坚不可摧,叹道:“让老教主知道你把他宝贝的饮星台改成了这副模样,怕不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你。”

尹怀殊一笑,走到桌旁抓起一把乌黑色的香片,投进了香炉中,一股青烟裹着腥浓气味袅袅钻出:“那就劳烦左护法替我向老教主赔罪了。”

江湖众人连忙捂紧口鼻,恨得咬牙切齿,但也不敢出声多说,各自思索着办法,甚至试着拿刀拿剑去砍铁栏,可惜全然不见奏效。

尹怀殊再不理会他们,推开窗翻身而出,正要将窗子彻底封死,倏然间一道黑影飞来,速度奇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黑影已经以不可抵挡之势破开了窗子,一瞬穿透了他的腹部,带得他整个人仰倒,狠狠摔下了房檐。

最后一刻,秦征竭力将游龙枪投了出去。他的手还前伸着未放下,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泼在窗纸上的血迹,胸膛强烈起伏着,气喘不止。

尹怀殊跌落在了石板地上,扭身咳出了一摊血。他撑起身子,惨白着脸拔出了那杆墨玉似的长.枪,鲜血又泼溅出来,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这窗外是他选好的脱身位置,偏僻无人,尹怀殊勉力站了起来,捂着腹部伤口,拖着步子往教外走去。他早已安排了七杀门的人在小路的半途接应他下山,然后辗转到镇外,同等候的尹怀柔一起离开。

为免被正道的人发现,他特意等这些人攻上九渊山,无暇他顾之际,才遣人将尹怀柔送下了山。

尹怀殊滞留教中,就是为了吸引那群跟他有着深仇大恨的江湖人,唯有那些人,才会一见他的行踪就不管不顾地冲上阁楼来,而只要对方一死,余下的江湖人破了般若教便会心满意足,不至于不依不饶地追查他的下落。

眼下他虽受了重伤,但并不算致命,等到了镇上,仍有把握救回,一切还不算超出他的计划。

思量之际,寒风忽地吹来了焦浓的烟气,尹怀殊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座玲珑六角的小阁正烈烈燃烧着,滚滚黑烟上涌,熏得周遭落雪也发灰。那小阁是历代教主存贮奇珍异宝之处,他心中冷笑,想这群武林正道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见财心喜,也免不了争抢烧毁。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站在小阁外静静观望烈火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安排护送尹怀柔下山的婢女。

尹怀殊顾不得伤口,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揪住婢女的衣领,脸色可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命你送柔柔下山吗?”

婢女往正被焰红火舌舔舐着的小阁里瞥了一眼。

“怎么回事?柔柔在里面?”尹怀殊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一手掐住了婢女的喉咙,“说话!”

婢女的脸涨红了,嘶哑答道:“萧门主说,接应的人仍在路上等着你,她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尹怀殊怔了一瞬,忽地大笑起来,将七杀门门主的名字死死地咬在了齿间,“好,好!萧灵玉!”

他推开那婢女,毫不犹豫地跃进了火海之中。

小阁内的烈火在疯狂蔓延着,玉器金器上纷映出变幻的火光,尹怀柔跌坐在正中的空地上,手中紧攥着那串佛珠,垂着头,怯怯地缩着肩膀,好在还没被火星溅上衣裙。

尹怀殊落地一滚,压灭了身上的火星,尹怀柔顿时抬起头来,那神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悲伤:“哥哥,你来了……”

尹怀殊扑上去慌忙察看,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才放下心来,可他再望向门口,又颓然跪倒了。

大火越烧越猛,四周焰浪高涨,以他的伤势自己都难再逃出去,更何谈想将尹怀柔毫发无损地带出去。

“对不起,”尹怀殊痛苦地闭上了眼,他腹部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不断涌着血,而他抓着妹妹的手,终于落下泪来,“又是我……又是我害了你……真的对不起,若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不要这样说,你不要这样说!”尹怀柔听出他哭了,急忙摸索到他脸上,为他抹去泪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哥哥,柔柔不怕和你一起死。”

尹怀殊惨然摇头:“傻姑娘,你不明白……不是这样的,你原本是可以幸福一辈子的……”

他说了这话,尹怀柔反而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她直起身子,伸长手臂搂住了尹怀殊,将额头贴在他肩上,道:“我这一辈子本来就很幸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尹怀殊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了。

大火熊熊燃烧。

饮星台下的那杆游龙枪终究被青山派给发现了,沈慎思带人探明了情况,翻上二层阁楼里上下摸索了许久,才找到机关,将铁栏升起了。此时江湖众人脸色皆已发青,一个个匆忙奔出楼外大口喘息,好一阵才总算缓了过来,几欲瘫倒在地。

唯独秦征,拄着游龙枪沿着一路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追到了六角飞檐的小阁外,他站住了,沉默地瞧着这座被烈火吞噬的建筑,听得木材被烧灼的噼啪爆响,热浪卷来,融化了飞雪,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被火光映着,恍若泪痕。

沈慎思在秦征身旁站定了,与他一起望着,哪怕翻涌火海中瞧不清里面的情形。

“就这样让他被烧死,实在太便宜他了。”终于,秦征道。

沈慎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听说里面传出过女子的声音,那个盲眼姑娘应当也在里面?”

“……”秦征面容紧绷,没再开口,他们就这样默默站立,直到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秦征像是看够了,忽地自嘲一般笑了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

沈慎思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总觉得苍老了许多似的。

沈慎思独自站在小阁前,出神地凝视着烈火,想着那便为里面的兄妹两人收尸罢。

却不料这份安静很快被打破了,来人轻功卓绝,一闪便已掠至眼前,急声喘息道:“大哥!”

沈慎思一愣,看着凭空出现的沈知言:“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相比他临走前,沈知言憔悴了许多,眼中更浮出了缕缕血丝,一身水绿衣袍风尘仆仆,足上一双靴子更裹满了泥浆,不须回答,沈慎思已然明白了一切。

负责看守的师弟师妹是被沈知言一手带大的,到底没有尹怀殊那样的狠心肠,见不得他痛苦煎熬,终究放了他出来,而他一路奔至九渊山,想来是一刻也不曾休息过的。

沈慎思瞧着他,紧蹙着眉头,可偏偏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青遥在哪里?”沈知言道。

沈慎思不由得迟疑了,这一停顿,沈知言便明白了,他转头看向火中,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下一瞬,他纵身跃入火海。

“知言——!”沈慎思阻拦不及,恨得至直跺脚。

沈知言越过狰狞火舌,落入小阁之中,一时间狂跳的心脏都凝住了,他看到尹怀殊撑着身子伏在地上,半边身子被血色浸透了,长发散乱,脸色惨白,唯有嘴唇被鲜血染得殷红,衬着背后的无尽烈火,仿佛地狱受刑的艳鬼,而他妹妹扶着他的手臂,正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尹怀殊渐已涣散的目光瞧见了他,唇角弯了弯,虚弱吐气道:“你怎么……还是来了……”

沈知言上前将他抱在怀里:“我带你出去。”

“来不及了,我……不行了,”尹怀殊浑身都在颤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直攥在掌心的妹妹的手,交到了沈知言的手中,“你来了……就替我好好照顾她……她是干净的……从没做过坏事……”

“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沈知言急道,“青遥,不要再说话了,还来得及,我带你出去!”

“有一句话,我还以为没机会告诉你了。”尹怀殊却不理他的话,顾自笑了笑,“你说当年在苏州城……如果遇见的是你……后来,我总忍不住也这样想……遇见的是你就好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他一生荒唐,到了最后,只剩下这一句:“太晚了。”

尹怀殊的声音消失在了火场灼烫的风里。

尹怀柔慌忙往前凑了凑,依旧没有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她呆了一呆,叫道:“哥哥?”

寂静中只有毕剥燃烧声。

自出生以来,她头一次没有听到哥哥的回应,尹怀柔肩头颤抖,好似这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在尹怀殊身上痛哭了起来。

她哭得肝肠寸断,听得人心碎,沈知言轻轻拂开了尹怀殊额前凌乱的发,拭去脸上的血迹和污渍,却触摸到了温热的水珠,他手指被烫到似的一缩,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在落泪。

大火烧透了小阁,房檐梁宇内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沈慎思在外面焦急得团团乱转,却完全没有办法,只能盼着沈知言不是打算殉情,尽快出来,可眼看着建筑快撑不住了,仍不见人出来。

沈慎思猛地站定,撩起衣摆系上,狠下心决定也进去搏上一把。

这时,火光后终于有身影模糊显现了,沈慎思定睛细看,只见沈知言一手携着那盲眼姑娘,一手将尹怀殊抱在怀里,掠身而起,翻过了火海连绵高涌的浪头,远远地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在他身后,小阁轰然倒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