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在山上观察畜生半月,也没瞧出什么端倪。倒是大河在山下严谨治学,苦心钻研,这日拎了二两菜油上山,总算是成就了那档子事。

神仙一边忍着沾了菜油的粗糙指节在体内深入的怪异感,一边通红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是用这个……”

大河同样是满脸通红,额头上豆大汗珠,忍得青筋都暴露出来。一边埋头努力开拓,一边老实羞涩地说,“我……我自己试了哈……沾着这个可以按进去。”

“……”神仙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不舒服啊?”大河紧张地问,好不容易探到一半的手指努力往外抽。

山神惊喘一声,一袖子拂上他那呆笨的脸,“别出去,瓜娃子……”

“啊?那,那这样子……”

“呜……也别突然进来!瓜娃子!你……对,慢些……嗯……”

这场云雨之事的开端,因为生涩,所以进行得格外缓慢。连带着中间那些个水乳(和谐呀)交融高(和谐呀)潮迭起的过程,好似也极其漫长,极到最后偃旗息鼓,双方大汗淋漓地抱作一团,竟是被折腾得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山神仰面朝天地躺着,大河刺棱棱的脑袋贴着他胸膛,暖暖地贴在心口的位置。他喘息着,缓缓抬臂搂住大河的脖子,望向头顶湛蓝的天幕。

他的目光穿出这片虚无的幻境,骤然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苍茫的天际无星无月,无欲无情,看不清半点光亮。

他恍惚着闭上眼,收缩的双臂将大河更紧地按向自己心口。

二两菜油只用了一次——倒不是因为一次就用光了二两,而是神仙嫌那油味儿古怪,抵死不肯再用。

大河挠破头皮,把所有能试的东西都试了个遍,譬如西瓜,譬如香蕉,譬如熟红苕,譬如山药,譬如无花果……把瓤挖出来捣成浆盛在碗里,第二日便大碗小碗地搂着上山睡觉,献宝似的给山神挑选。

神仙跷着二郎腿叼着烟,皱着眉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情是十分的嫌弃。末了他一弹烟灰,下巴一点,示意无花果浆,就跟紫禁城里历代大爷翻牌子的口气一样,“行了就这个吧。”

大河诚惶诚恐,一边开始扒衣服给大爷上浆,一边继续献宝,“我还摘了半箩筐无花果,明天带给你吃,好不?”

山神一边忍着呻吟一边咬牙切齿地摇头——吃个铲铲!既然选择了这个,就是再也不准备吃这个了!

好日子过起来尤其地快,眨眼间入了冬,眨眼间又是新春,眨眼间换过了一本又一本年历。前来游玩的旅客络绎不绝,村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接连娶进不少外村媳妇,一户一户地壮大了起来。

人口一多,不少大妈大婶便想着锦上添花,继续扫除村中单身男女。大河孤身一人,住着秀秀家那么大一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者他如今年近三十,老实稳重,瞧上去的确是个可依靠的。加之勤劳肯干,节俭持家,想来也有不少的积蓄了。虽然他丧妻丧子,命数里不太吉利,又身有小小残疾,但是寻个同样有缺憾、性子温顺的山妹子配他,也是不难的。

闲话来闲话去,这天村里一位赖大婶便高高兴兴地上了门,要给大河说媒,说县城里有一位好妹子,正是三十岁的芳龄。之所以至今未嫁,乃是因为姑娘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有一只手肌肉萎缩,不大方便活动。

大河当即表示婉拒,不过这位大婶经验老道,曾经撮合过村中三对男女,十分地锲而不舍。进一步劝慰大河,你这个年纪老大不小,应该有个伴儿。并且更进一步揣测,你该不会是嫌弃人家妹子手脚不灵便吧?

大河慌忙摇头,十分笨拙质朴地表达了对陌生妹子的尊敬,但是仍然婉拒见面相亲。

“唉!你这娃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赖大婶唏嘘说,“秀秀走了那么多年,不会怨恨你的!”

大河想到秀秀——更多地是想到未曾活过三岁生日的小女儿——眼眶便泛了红,低下头去不再言语。而赖大婶以为他顾念旧情,不愿意续房,便只能长吁短叹着离开了。

她回去将这状况与众姑婶们一说,众人一致认为要帮助大河扭转观念,脱离旧日苦痛,重头再来。于是数日后换了一位刘大妈,挽着袖子上门来,要拯救她们眼里孤苦寂寞的大河。

大河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被追得怕了,索性平时都待在山上不回村,及到夜深人静才偷偷溜回去。结果有一日正午他帮他三舅忙完了农活,正在帮忙烧饭,他三舅妈柱子似的拄在灶台边上,开始跟他念叨,“哎,大河,上次赖婶子跟你说那个妹子,我看着就很不错!”

等到他端了碗盘进屋,他三舅半倚在床上,抽着烟杆子,也跟他说,“大河啊,你要是看着合适的,就娶进来吧。也不能总是一个人……”

大河闷着脑袋排碗筷,因为嘴巴笨,不知如何辩解,所以干脆一言不发。

他以为这攻势到此为止,谁料午后吃完饭上了山,就连打扫卫生的邹大妈都扛着扫帚来与他嘀咕,“大河啊,你要是看不上赖婶子说的那妹子,我给你说一个!我有个远方表亲的闺女儿,才死了老公,她一个人带着娃儿……”

话没说完呢,竹林子扑扑簌簌地开始刮大风,吹翻了邹大妈的垃圾篓子。邹大妈啊呀一声,追着滚落的篓子跑了。

傍晚入梦,那块十分好用的大石头消失无踪,山神倚在光秃秃的山神庙上,跷着二郎腿啃一根大麻花,嘎嘣嘎嘣了许久,才懒洋洋地问他,“赖婶子?远方表亲的闺女儿?”

“我不娶她们,”大河老老实实蹭上去说,并且试图老模样抱住山神的腰,“我不喜欢她们啊。”

山神往边上躲了躲,却没躲开,被大河结结实实搂住了,只能挑了眉毛斜眼看他,“哦?”

大河在他颈边蹭了蹭的脸,贴着他耳朵热乎乎地说,“不娶她们,娶你。”然后在他脸边做了个往上掀的动作。

神仙一愣,在意识到这是掀红盖头的动作之后,耳根霎时红了,瞪着眼睛老一会儿才狼狈地反击说,“我是神仙,应该我娶你!不对,你……瓜娃子!你学坏了!”

这花言巧语的,可不是学坏了么!

大河为了表示自己还是好娃儿,就把他的嘴堵住了。亲亲密密地堵了会儿,他低下头把脑袋搁在山神肩上,“我不娶了,可是想去抱养一个娃儿。”

“嗯,”山神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脑后短短的发茬,“是该有个娃儿,以后好照应你。”

大河摇摇头,凑上来又在他唇边轻吻了一口,“不是照应我,以后我老了,他给你带祭品。”

“哦?”山神抚着他脑后,“那你呢?”

“我在山上陪你,”大河说,“那个时候我没得力气下山了,我一直陪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山神揪着头发拉扯了头颅,结结实实堵了嘴。神仙舔着他唇齿低低地说,“别说这些……还早,别说这些……”

大河温热的掌心捧住他冰凉的脸。

大河虽然愚钝,但是因为别无所求,所以有些问题,一早地就开始思索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去明白那个山神一早就教给他的道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是逃不过的。他这辈子短短几十年,便只能陪他寂寥冷清的神灵几十年,再怎么挣扎不舍,他终究要离开,就像他的父辈们,在大山的恒古永恒中沉入寂寂,化骨成灰。他明白,只是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得明白。

只是他没有想到,先走的那人不是他。

也就是过了那么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开始,赖大婶刘大妈三舅妈之流,再没有跟大河提起说媒的事。

原因无他——姑娘们都舍不得县城的户口,纷纷急着往城里嫁去了。

原本这户口问题并不算作什么,住在先富带动后富的县城,与住在齐心协力奔小康的山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如今,这户口涉及拆迁。

一江春水向东流,亟需抽刀断水水更流。对着大好河山之中一条蜿蜒数千公里的大好河流,朝廷设想筹划数十年,宏图大略终归一纸报告。

一纸报告,数次会议,诸多争论,淹城镇百余,移居民百万,成就千年大计。

只是不知流芳千古,抑或祸害万年。

这辉煌宏伟的水利工程,原与大山深处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大河毫无瓜葛。水淹城镇,原本只淹过临近城市的另一片流域。

只是有一天一纸红头文件突然下发。因工程后期调整,扩大淹没范围,将周遭县城村镇以及数座大山,统统划入这永存史书的丰功伟业之中了。

消息顿时在山水清丽的小山村里炸开了锅。这调整文件下得仓促,仅余了一年时间供十余个大小村镇搬迁。搬迁赔偿款折算方法又各有不同,个中定有微妙,天朝人民都懂得。

于是家家户户争着抢着询问赔偿。红头文件下来第二天,村支书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县政府去了。

被留下来的村人们追着村支书的媳妇从村头走到村尾,“那到底怎么个赔钱法啊?那我们搬去哪里啊?!”

“哎呀!我怎么知道啊!哎呀你们稍安勿躁,他们不是去县里了嘛!等他们回来了就知道了!”村支书的媳妇被问的一脑壳子唧唧喳喳,索性躲回家里看新闻。

村人们继续聚在村口大坝子上唧唧喳喳。在被留下来的满村慌乱焦躁的人群中,大河是看起来最镇定的一个。

他镇定,是因为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惶惶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关心他的赔偿款与他未来的归宿。钱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而归宿,他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及到村支书领着一帮人汗水淋淋地从县城回来,用大喇叭哇哇地在坝子上宣布了一通——宣布了什么内容,大河也丝毫没有听进去——并且耐心解答了村人所有的问题,而后散会。大河这才惶惶然地凑上去,问村支书,“是淹哪几座山?后山淹不?淹到哪里?”

“嗨呀!”村支书说话说得脸红脖子粗,不耐烦地一挥手,“后山当然淹!后山又不高!县领导说了,我们这里会淹得连山尖都看不到!所以什么都不要留,全部撤走!”

大河定定地站在那里,村人们唧唧喳喳讨论的声音不绝,而他只觉得万籁寂寂,而后轰然之间,一声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他随着那雷声笔直地倒了下去。

醒的时候,是在三舅家的床上,他三舅吧嗒吧嗒抽着烟杆子,见他醒了,叫他三舅妈去倒了一碗白糖水。

“怎么了,你这娃?”他三舅问他,“好点没得?脑壳痛不?”

他昏沉地爬起来,要往屋外走。

他三舅拉住他,“把糖水喝老再走!你慌到做什么去?我晓得你恼火,晓得你喜欢山里头,不想走,但是不走也不得行,明年子就淹完了。”

他仍是摇头,像中了邪一样,挣脱他三舅就往山上去了。

天色已经晚了,山下的旅游区护栏早早地上了锁,大河绕小路翻栏杆上了山。两手空空地,便去躺倒在大石头上。

神仙出现在烟雨朦胧的秀丽山水画境里,捧住他惨白的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河惶惶然地,将他白日里的听闻说了出来。而山神神色微滞,竟是有些不可置信。

“淹山?这山这么高,要怎么淹掉?山上飞禽走兽这么多,他们是要丢下不管了?”

这点就是神仙孤陋寡闻了。人都可以不管,飞禽走兽算什么。

然而低头思索一会儿,他却是平静下来,摇头道,“我料他们是不能淹了整座山的,顶多是山脚的村落,百多年前山下大涝,我见过。”

大河竭力摇头,“村支书说会全部淹掉,山尖都没有!”

山神沉默良久,“……如果到时候真是如此,那便是天命了。挣扎不得。”

大河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拽住他的袍子,激动地瞪大眼睛。

他不管什么天命,只是想问,“那怎么办?那你去哪里?村支书说要全部搬走,我把你的庙一起搬走!”

山神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揉搓着他凌乱的短发说,“瓜娃子,我能去哪里?我是山神,不管有没有庙,我都要守着这座山。”

大河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我陪你,我留到山里头。”

“你这是什么傻话?”神仙笑得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你当然要跟村里人一起搬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走!”大河红着眼吼道,“我不走!我跟你一起!他们要淹山,就让我死在这里!”

神仙突然一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要死?这么年轻就要死?我为了救你遭受天罚,失去大半神力,将我的脸害成这样——就是为了你这样糟蹋自己性命?”

“不是糟蹋!我不想你受罚!我,我不是!我想跟你一起,不是糟蹋!”大河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哦?”神仙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意思,倒是我当初不该救你了?任你死在我庙前,就地刨坑一埋,可不就是跟我一起么?横竖你都是死,原来是我白受了罚!”

他这伶牙俐齿,大河哪里辩得过来,慌得满脸涨红,追上来抓着他的手要再诉衷肠,却被神仙一拂袖扫了开去,“你走吧!该搬去哪里去哪里!反正这里都要淹了,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这骤然变故,大河完全地猝不及防,惊恐地瞪起眼睛,他那脑袋里哪里是一声炸雷,简直是天雷滚滚轰然不绝——他实在不明白怎么短短几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没等他组织好言语,山神又一拂袖子,他胸口剧痛,骤然脱出了梦境!

噗通滚落大石头,他在周遭一片灭顶的黑暗中昏沉地睁开眼。

近处悉悉索索,是那黑毛兔子摁着它那小姘头在胡搞。被压在下头的小山猫受了惊,往兔子肚皮底下缩了一缩,被兔子搂住,两只畜生便一上一下趴着瞧热闹。

大河并顾不上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扒着石头嘶声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里一片死寂,神仙一如十几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平日里千般万般的温柔,眨眼便能翻脸绝情,狠心决绝,当真是再不相见。

大河惊恐绝望,徒然地又喊了一阵,喉咙都嘶哑了。

他蹲在大石头前,嘶哑地喘息着。在最初的激动失措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是十六岁时那个少年。

他从未褪去骨子里天真的质朴与愚钝,然而外界风雨残酷地打磨,终究令他血肉撕扯着痛苦地长大成人。他有他想要坚守与维护的,再不会茫然无措的,在山神的冷清决绝中转身惊惶地跑开。

抱着头沉默地发了一会儿抖,他心中有了盘算。颤巍巍地伸展着僵硬的关节,他站起来收拾了竹摊子,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只是终究不舍,一步,仍是一回头。

他知道山神在那里看他,那个把所有痛苦、辛酸和孤寂都独自吞下,所有雷霆万钧的惩罚都独自承担的神仙,必然是偷偷地站在他身后,偷偷地不舍地看他。他知道。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山路上,绿袍的神仙终于从虚空中现出身形。

他神情凝滞,独自森冷寂寥地站在那里,便像风中一株细瘦坚(和谐呀)挺的竹,竹身屹立不倒,只是枝叶都婆娑着发出凄冷的叹息。

黑毛兔子跳出去,因为觉得神仙这模样令兔爷它极为不适,于是拽着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弯下腰去揉了揉它的脑袋,又看看它蠢笨无邪的小姘头,突然就叹息了一声,“你们还是……”

他突然生生止住了话音,竟有些哽咽住。天机不可泄露,未来或许会发生什么,他不能改变,亦不能替这些山中生灵编排命运。

他叹息着,轻轻地揉了揉黑毛的耳朵。

“生死有命,你们好自为之,但求逃过此劫罢……”

那黑毛的小畜生打了个喷嚏,十分事不关己地转身露了个白毛屁股给他。蹿回去摁着媳妇啪啪啪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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