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大河接了个电话,他三舅在那边咳了几声,问他,娃儿的手术怎样?

大河讲述了一下状况,他三舅又关心了几句,叹着气跟他说,“瓜娃子!”

“修个球的房子!你舅妈说的话,都是放屁!你冒听,也冒管!”他三舅说,“她就是个瓜婆娘,老子跟她几十年,都习惯老!老子能干啥子?两个娃儿的妈,老子能一刀儿把她剁老?”

他三舅又数落了婆娘几句,叹着气跟他说,大意是他小时候也没从家里得到过什么好处,这么些年在外打工,贴济了家里不少,家里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他三舅这大半年犯病卧床,一直就没怎么出门,前几天才得知婆娘占了人家的地和拆迁款,火冒三丈——他当年当着老村支书和村人的面信誓旦旦,不占侄儿的便宜,不图他家的地和房,现在婆娘这样,不给他脸上糊牛粪么?

他三舅将那笔款子退了一大部分给大河,剩下一些数目,是家里给他三舅看病已经花掉的——他三舅说,现在的确拿不出钱,等他弟弟以后工作了,一定还他。

大河收到那笔款子,加上东拼西凑,终于给女儿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秀秀她妈成天乐得合不拢嘴,逗着日益活泼起来的小孙女儿叫外婆——小丫头因为常年病着,连学说话也比旁的娃儿慢些。大河接连几月劳心劳力,累出一嘴火泡,满脸枯黄,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着女儿憨憨傻笑,拿他粗粗的手指去戳女儿的小肉脸。那天正逗着好玩,突然小丫头含着指头口水滴答地,“把……把!”

大河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秀秀比他早几天得了句“麻麻”,此时站在大河旁边,头发凌乱,一脸倦容,然而跟大河一样,满眼都是幸福的笑意。天下父母心,在娃儿呀呀学语的这一刹那,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自从那日跟大河发过疯之后,再未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每日小俩口在医院见面,仍是以往那样交流甚少,各自闷头做事,一切如常,并且谁都没提过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时常的精神恍惚,无事的时候,就偏着头看着墙角,旁人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不久之后医生宣告小秋晗可以出院,一家人欢天喜地,秀秀和大河各自请了假,陪小秋晗与秀秀她妈回乡下。

火车开回了省城,一家四口背着行李在公交站台等去县城的巴士,秀秀她妈抱着娃儿,小俩口一边一个,牵着小秋晗的小手往上提,教她虫虫飞,虫虫飞。突然就听见尖锐的车轮摩擦声与近旁行人的尖叫。

“哧——嚓——!”

大河最后的记忆是车身碾倒站牌的嘎吱声,他看见了女儿的脸,咧着嘴望着自己被举高的小手,那样欢喜的笑,完全不知道周遭发生着什么。

而后他陡然浑身剧痛,凌空飞了出去!

……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闷人,山里顿时成了清凉的好去处,来游玩和在山脚下农家乐里常住的游客络绎不绝,为了营造出山花烂漫的美好气氛,村支书——现在已经是大晗山景区负责人了——特意让人在山神庙周围种了许多芍药,大朵的鲜花成片地怒放,鲜艳的红色倒是与山神像头顶上那张添了金丝边的红布相映成趣。

红布是景区负责人找人订做的,还去县城里另一座香火旺盛的和尚庙里找师父开了光——也不知道和尚给神仙开哪门子光。山神的脑袋也请工匠师傅来补了回去,头和身体的材料不一致,是瓷白色的脑袋,丰面阔鼻,长长耳朵和宽厚的下唇——工匠师傅不清楚典故,这是照的释迦摩尼的面像。

山神就在那烂漫山花中怡然自得地倚坐庙顶,等着四方游客朝拜。游人一般是在他这一站稍做停留,烧个香,休息一阵,接着朝山顶攀登。女人们忙着哄娃儿喝水吃水果,男人们三两聚集,抽一根烟,聊一聊家事国事。有的忘记了在山下买香,便顺道多插两根烟在香坛里,算是敬了神仙。外边大部分山林景区禁烟,然而这里地方小且偏僻,没什么环保意识,也没人管,游人们便乐得轻松。

山神也乐得轻松,两根指头夹着烟,他学着别人皱着眉头抽上一口,再画了圈吐出来。看着完美的烟圈袅袅上升,他对于自己迅猛的学习能力十分骄傲自满。

还该再来一坛好酒,他躺倒在庙旁的大石头上,伸长懒腰,很没神仙样子地滚来滚去,好多年没喝酒了,大河的爷爷还知道逢年过节敬一杯米酒呢,大河那瓜脑壳的瓜娃子。

这一天太阳将要落山,游人稀稀拉拉地从山上下来,因为赶着下山,并未在他这里多做停留。他仰躺在石头上玩弄一只枯黄草叶编的螳螂,捏着它的大刀挥来挥去,突然听见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他别过头去,是大河一瘸一拐地走近小庙。

山神仍是那淡漠的神情,然而往日里深邃而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不动,像是蒙了层纱——他微微呆住了,因为几乎要认不出大河来。他看着大河一摇一晃地走近自己的神像,扑通一声跪下来,弓起脊梁紧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瓷白的脸边,然后肩膀剧烈的颤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良久之后,大河站起来,神色空白而呆滞,他弓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大石头旁,矮身翻了上去,手脚穿过山神的身体,蜷缩起来,再没一点动静。

大山的神灵过了许久,才能够抬手去轻轻触碰他枯黄而干瘦的脸。大河紧紧地闭着眼,粗黑的眉毛纠结地皱起,那是无法言喻的剧烈伤痛。这具原本高大健硕的身体几乎不成人形。

大河脸贴着冰凉的石头面,几乎是刹那间就坠入了睡眠。他在外面睡不着,睡不着,从他车祸后醒来的那一刻起,再也睡不着。

那辆疯狂失控的大巴士以高速迎面撞来,撞飞了站在它正前方的一家四口,他站在侧边一些,飞出去仅断了两根肋骨,然而撞到后头的石墩上,折了一条腿。而小秋晗,秀秀,秀秀的妈,以及当时在站台上的另外三人,都被活生生地撞飞,碾倒,再活活碾死。那辆巴士撞了人,撞倒了车站站牌,又后退,转弯,向前冲,再撞一次!然后后退,冲向奔逃的人群,再撞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撞死七人,撞伤十几人,撞到路边一棵大树,司机头冲到方向盘上,自己也被撞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才终于消停下来。

事后事故调查拖了好几月,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司机是个精神病患,追究不了责任,也赔不了钱。朝廷出面抚恤补贴了死者一万元,重伤者一千元,轻伤不补贴,仓促了事。但是受害者的家属们听到传闻,说那司机固然有精神病倾向,但真正的诱因是:他的单位要搞调配工作,因为没跟领导搞好关系,遭到恶整,一时想不通,跑出来报复社会。于是有那受害者不服赔偿,非要肇事者与他的单位付出代价,四下告状,法院不受理,朝廷不搭理,媒体也不报道。一年后,朝廷头头来省城看察指导工作,省城上下高度重视,派人监视围堵了所有受害者的住所与工作场所,严密防范个别不良分子煽动人民群众情绪,干扰社会安定和谐繁荣发展。

这些,都是大河不知道的后话。于他而言,就算要回了再多的赔偿,千刀万剐了肇事者,那些离开的,都再也回不来。他的亲人鲜活的笑脸,都成了血,三条人命,血染的钱,交在他手里,叫做抚恤款。他在医院里成日地呆滞,对来关照看望他的三舅和秀秀的大伯,不发一言。他睡不着,再也无法睡着,一天一天,就这么消瘦下去。

他不知道老天还会给他什么,一个人的一生,还要经历什么。

他不知道活着还为什么,然后他恍惚中记得了这里,这里,他唯一可以安眠的地方。微风吹着竹林,带来草叶的清香,有鸟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饥饿,没有任何的悲伤。就好像这纷纷扰扰繁繁复复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在梦里,见到他编给山神的那只枯黄草叶的竹螳螂,睁着小石籽做的大黑眼睛,神气活现地高举着大刀。

然后他见到螳螂背后如水般轻薄顺滑的袍子,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叹息着,倾身将他揽进怀里。

那样温暖而久违的怀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

山神摸着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满是疼色,“瓜娃子,”他温和地叹息说,“瓜娃子,”然后将他的脸按进自己冰冷的胸口。

大河在他怀里颤抖着,高大的身躯陡然间倒塌!他缩成那样无助而惶然的一小团,颤抖着抱住山神的腰,泪水从他干瘪的眼眶里滑出来,在那场血染的灾难之后,他第一次哭了出来,他嘶哑地放声大哭!

“哇——呜啊啊——啊——啊——死了——她们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呜啊啊啊——呜——呜啊——”

他哭得沙哑而声碎,刺耳难听,那样尖锐的痛苦。山神紧紧地抱着他,听着无尽痛楚的哭喊声从自己的胸口传来,他难以抑制的剧痛隔着薄薄的袍子,震荡着神灵死去了数百年的心脏。山神低下头将脸贴在大河的发顶,叹息着,觉得自己都要落下泪来。

“瓜娃子,”大山的神灵说着,声音轻微地颤抖,他是那样的为他疼痛,“瓜娃子,别哭了,她们想你替她们活着,她们想你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捧起大河哭得泪眼模糊的脸,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泪痕。

“别哭了,别哭了……”他说,他俯下头轻吻他的额头,声音轻柔而颤抖,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回来吧……不要再离开,不要再去到痛苦里去……你是山的娃儿,这里才是你的家……回来,回来我身边……”

大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了山侧,山间小路上亮起了路灯,而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员——是村子里的邹大妈——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哎!这不是大河嘛!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要感冒!”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去抹擦脸上的泪水,然而脸颊干涩,哪里摸得出半点哭泣的痕迹。

他茫然四顾,芍药花在路灯的阴影里开成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见得山神的影子。

“大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体好些没得?”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一早知道大河家的事故,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谁料这小伙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光是四下张望,然后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着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

邹大妈看着他干瘦的背影叹口气,这娃儿从小就造孽,死了妈,死了老汉,死了爷,眼看着生活好起来了,娶了婆娘有了娃儿,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得那样,是天生的背时娃儿扫把星。

“造孽哟!”她叹息着重新挥起扫把,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

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辞了工作,回了村。他用政府给的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剩余的都给了他三舅治病。他弟弟即将毕业,还未找到实习,成天焦头烂额。

村支书替他写了个申请,经领导——也就是村支书自己——批准之后,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除了卖饮料,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儿。惯常卖的是蛐蛐、螳螂与蝴蝶,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辆小车,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不是这家的主人。

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苕两个鸡蛋,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摆好摊子,坐在大石头上,摆一个红苕一个鸡蛋在身旁,然后就低头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盘着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

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下肉干,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

下午等游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摊子,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那块石头像有着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角,而他在梦中睁开眼,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微微笑着看他。

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另外半张脸,却满是烧焦后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看着都不似人脸,只有那只眼睛,仍是温和深邃的黑。

“怕么?”山神笑着问他。

他竭力摇着头,然后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他捧着山神的脸,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再细细地看上一遍,二十六岁的汉子,再次哭得泣不成声。

“是那个时候遭雷劈的?”他哽咽着问,怕对方疼一样轻轻地摸着山神凹凸不平的脸侧。

山神笑着没说话,光是两臂环着他的肩,揉他的发。

十年了,纵然他是一根筋的瓜脑壳傻大蛋,有些道理也该想明白了,他哭着继续道,“……是你救的我,你不该救我是不是?你遭了老天罚了?你是不是不可以见我,还会遭罚是不是?”

山神也没反驳,也没说什么,光是揉着他脑袋,温和地唤他,“瓜娃子。”

他哽咽着没再说话,泪眼模糊地凑上前去,他突然轻轻地,顺着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脸颊。

山神呆了一呆,清冷淡漠的神色陡然松动,他徒然地将手贴在大河的肩头,想推开,却完全使不上力气。他忍不住,他舍不得。

幸而大河只是稚嫩地用唇角碰触他的脸颊,而后轻轻地上移,吻他突起的眉骨,吻他黝黑的眼,看着像情难自禁——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山神轻颤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闭了眼。

轻柔而温热的吻在他面上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