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的时候,大河大清早接到秀秀她妈的电话,说秀秀前一晚早产。幸好村里正开发旅游业,停了辆工地的卡车,工人们帮手连夜把秀秀送到县城医院,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现在娃儿正在温房里养着,前期后期的费用一大笔,急需再汇一笔款子。

大河急忙找合车的老师傅借了些钱,加上自己前半月赚的,匆匆给汇了过去。从银行出来,他又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这次是秀秀在说话,虚弱地与他说了几句,报了平安,便挂了。

一周之后他那小闺女才从温房里出来,能够自电话里向她没见过面的老汉发出中气十足的哭声。大河把车停在路边,开着手机免提,一边听一边呆呆憨憨地笑,连有客人敲窗户都没注意。

后来秀秀从家里给他寄了一张母女的照片,小闺女生得皱皱巴巴,乐呆呆地咧开嘴,露出红红的小舌头。秀秀仍在发福,圆润而通红的脸,头发有些乱,抱着女儿笑得也很幸福。

大河把照片贴在车里,来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问他,他就憨憨地笑,“我女儿!”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转着弯四处去载客。深夜里疲惫的时候,他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扭头便能看见那竹编的小庙,和他闺女皱巴巴的笑。幸福与满足填满他宽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脸,又憨憨地笑起来。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队买好票,背着大包小包回村。改革开放三十年,宁静的小山村终于赶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几乎没能认出来——村口的小马路换了宽敞的大马路,路两边零星修起几栋二层的小楼。进了村,坝子还是那个坝子,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边栽了一排整齐的杨柳。花色斑驳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

他背着包站在村头,看着这陌生的一切,看着那排蜿蜒到远处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几个村民便上来把他围住了。

“哟!是大河!”“大河回来老!”

他们簇拥着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里去,秀秀抱着一团红棉袄似的东西正坐在门口椅子上与几个姐妹聊天,听见人声,抬起头来。

然后她笑起来,有些羞涩的,没说话。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喝哟!小俩口这么久没见了,还害臊!”“大河你还不去抱娃儿!”

大河笑得更憨,连忙跑了几步,双手有些抖地把那团红棉袄接过去了。一看正中塞了个粉嫩嫩的娃儿,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妈一样秀气,是个美人胚子。小闺女冷不丁见到一黑大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为她要哭,结果她呀呀地笑起来,小腿在棉袄里头蹬了几下。

大河就只剩下傻笑了。

一院子闲杂人等被秀秀她妈往外赶,别碍着人家小俩口摆龙门阵。

周遭安静了,秀秀低声说,“回来了啊。”

“嗯,”大河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像你。”

秀秀抿了嘴唇笑,然后又道,“跟你讲过了,秋天生的,小名叫秋秋。还没上户口,就这会儿等着你回来,一起取个大名。”

大河憨憨地笑,“好,我……我想想。”

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娃儿休息得早,在床边的小摇篮里睡得口水巴拉。大河在卧室床上把给娘俩带的礼物一字摊开,有一些补品,一套小衣小鞋,还有几个草叶编的小风车、按一按会弹跳的小青蛙。

他与秀秀又聊了几句,从大背包里收拾了一个小包,秀秀眼见着那边角上露出的包糖的塑料口袋,道了一句,“娃儿夜里要醒,隔一会儿就要喂奶,换尿布。最近还有点低烧。”

大河便没有出门上山。等秀秀睡了,他披着件防寒服,守在女儿摇篮边看着,傻呆呆地乐了一晚上,不时隔着小棉被,轻轻去摸女儿的小手小脚。

大半夜的时候他发觉小女儿的脸蛋通通红,呼吸急促,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摸了摸脸蛋额头,滚滚烫。他急忙摇醒了秀秀。小俩口连夜找村支书家借了摩托车,送去县里医院。

打了一夜的点滴,烧退下去了。又留院观察了一晚,到第三天才回到村里。如此折腾了两天,秀秀心力交瘁,先回屋去睡觉。而秀秀的妈叫上大河,说要与他聊聊。

秀秀她妈的意思,是要大河出面,去解决一个双方闹了许久的矛盾。这次村里发展旅游业,临近山边的几户人家,都涉及到拆迁的问题,而大河家的祖屋,虽然房子倒了,但毕竟那块地还在。当年大河爷爷走的时候,秀秀她老汉——也就是当年的村支书——替大河留了个心眼,叫上大河的三舅,当着全村的面做了保证,三舅一家只是代为抚养大河,祖屋仍旧是大河本人的,待到成年后就归大河处置。现在大河他三舅妈占着那块地,硬说大河是她养大的,地是她的,拆迁款也是自己的。按秀秀她妈的意思,大河既然长大成人了,那地和拆迁款都该是大河的,跟秀秀结了婚,就是秀秀的。秀秀她妈就让大河去找他三舅妈,把那笔款子要回来。

大河听得头晕。最后好不容易在秀秀她妈锲而不舍地解释下理清思路,他反倒过来劝秀秀她妈,“三舅和三舅妈养大我,房子他们要,就给他们。”

秀秀她妈骂了他瓜娃子,再继续给他阐述要回来就能修新房,秀秀跟女儿也好有个宽敞的地方住的道理。而大河又接着跟她说自己年轻力壮,能干活,一两年时间就能回来自己修新房。

这下秀秀她妈气得跳起脚来,“有钱你不要!那不是你的钱啊?!你给你弟娃儿交了两年学费,还没完啊?!他们养你花了什么钱?小时候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是吃我们家的饭长大的!你个瓜娃子!你想过穷日子,你不要让我女儿孙女跟你一起过穷日子!”

大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在没办法,在她的催促下,当天下午就回了三舅家,一回家,看到他三舅风湿发作,正躺在床上锤膝盖,话就说不出口。

他三舅妈不在家,妹妹只知道凑上来找他要礼物,还是他弟弟心思活络,拉他出去,问他,“哥,是不是房子的事情?”

他还没说话,他弟弟便说,“哥,你也看到了,家里条件不好。我还有两年才毕业,下学期又要交学费。妹儿的工资也不高。老汉他风湿病加上关节炎,去趟医院就要好多钱……家里真的急需用钱。你就当借给我们,等我以后工作了就还你……”

大河揉巴揉巴他弟弟的脑袋,拍拍他的肩又进了屋。关心了三舅几句,将这次回来带给他们一家的东西搁在床头。他便走了。

他没回家,那个家是秀秀的家,他一年只在里头住个几天时间,完全没个家的感觉。他沿着新修的石板路上了山,半山的小庙才是他的庇佑与归宿。

太阳还没落山,他揣着一包糖果零食上去,结果给半路遇到的一个工人惊了一惊。

他是没料到能在山路上碰到其他人,而工人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大个子给吓着了。

“山神庙?”他说,“正拆呢!”

大河给吓出一身冷汗,没头没脑地跑上半山,果然见到三两个工人正在那里砌砖,水泥堆了一地,哪里还有祭坛的影子、小庙的影子,连那块大石头都被几个水泥桶搁满了。

大河脑门一热,冲上去便推了正在往山神庙原址上刨坑的工人一个趔趄,“你们干什么!”

“哎哎哎!干什么啊!”那几个人都激动起来,只当他来捣乱的傻大个,“你谁啊!别动手动脚啊!这里施工哪!”

大河拦在那坑前,声音都沙哑颤抖起来,满脸涨红,“这里的庙呢?!你们把庙刨了!”

“刨了这不修新庙嘛!”那几个人莫名其妙,“你激动什么?不就一个破庙。”

“原来的庙呢?!原来的山神像呢?!”大河几乎是咆哮道。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激动和愤怒过。

结果那几人手一指,“那石像没扔,领导说要保持原貌,等庙修好了就放回去!”

大河扑过去一翻,小小的山神像被一张蓬布盖住,泥塑的脑袋缺了个口,那块红布已经不见踪影了,整座石像上都是水泥灰迹。

他心疼地把石像抱在怀里,用冬衣厚重的袖子去蹭上面的泥痕。而工人们在后面窃窃私语,总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又看他个子高大,担心他真要发起疯来伤了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看他小心翼翼地擦那山神像,觉得应该是个虔诚的信徒,于是劝他,“哎,你放着吧,我们还原样放回庙里,不会弄坏!你隔个几天来看,这里就是个新庙了!”

“庙里还有个竹盒子呢?!”大河却又问他。

几人互相看看,“什么盒子?庙里就这个像,还有堆石头!”

“石头里面还藏了个盒子!”大河急道。

那几人道,“没有!真没有!东西都在这边了,你看吧!你看哪有盒子!”

大河四下里仔细地翻找了一番,果然是没见竹盒子,心里一阵惶惶然,他茫然而无助地,抱着山神像,蹲在一旁看着工人们翻修新庙。新庙,本来是件好事。只是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陌生,好像连山神,也将不是原来那个山神了。

不,山神就是山神,永远不会变。他跟自己说,闭上眼睛抱着山神像,他心疼地抚摸着神像冰凉的脸。

他回去跟秀秀的妈表达了自己不会要回那块地的意愿。秀秀的妈大发雷霆,然而对着这人高马大的女婿,除了动嘴皮子好像也无计可施。她又自认是个斯文人,不愿意学大河的三舅妈去村口坝子上打滚哭闹。于是只能成天地不给大河好脸色看。

秀秀——私心来讲当然也是非常想要那笔拆迁款——并不能够对辛勤一年赚钱养家的大河给出坏脸色,只是闷闷地不说话。小俩口一年未见,瞧起来不仅没有小别胜新欢,反而有些生疏,生疏得连以前青梅竹马的友谊都没有了似的。在家便是两人分头地照顾娃儿、做家务,除了女儿的姓名问题和健康问题,好似没有旁的话题可聊。

大河每日抽空便去半山看看,庙小修得快,不几天功夫就见一座红砖红瓦别致精巧的小矮庙修了起来,两边修了一圈刷漆的木头栅栏,山下的石板路穿过庙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山的深处。而庙前除了新修的祭坛台子,还树起了一块石碑。

大河只读了小学,认不全上头的字,而那些工人因为这几日与他混得熟了,便将上面的内容讲给他听。说是领导说了,要发展旅游业,要每个名胜古迹,都要有故事,都要有迹可循,于是让人去县志里查。查来查去,原来这座古旧的山神庙,还真有个典故。

说距今五百多年以前,山下村里住了个秀才,叫于晗,考了几次举人都没考上,索性在村里开了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有一年山洪,泥石冲下来淹了半个村子,这秀才本来住在村那头,因为挑灯夜读,早早地发现了征兆,跑来山脚下敲钟提醒村人,村人大都安全了,他自己却和两个跑得慢的娃儿被埋在了一间小草棚下头。三天后村人终于将他们挖出来,却只听见两个娃儿虚弱的哭声,秀才用石片割了身上的肉喂娃儿,自己活生生地饿死了。村人感激他,便在半山给他修了这座庙,时常来祭奠缅怀他,从此之后,山里风调雨顺,再没有过天灾,后人便认为这是他死后成了神灵,仍然如生前一般保护着大山与山的子孙,于是奉他为山神,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地供奉拜祭他……

那工人说着说着,突然见那高大黑壮的汉子淌了一脸泪,顿时给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小子脑袋坏得不行。摆摆手准备丢下他不管,却被大河拉住,非要他指给看山神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大河认认真真地把那两个字记下来了,拿回去给村支书看。村支书一抖小胡子,“晗者,天欲明也。就是天要亮的意思!”

大河与村支书合计了许久,认认真真地拿纸笔抄了一遍,拿回去跟秀秀看说,“女儿叫这个,陈秋晗。”

大河想抱着小秋晗上山去给山神看看,然而秀秀早有警觉,一直盯着女儿不放。大河老实巴交,毫无办法,只能临走的那天夜里,自己一人上了山。工人们都走了,剩着几堆水泥和砖头。他坐在新修的庙前,用手电筒照着那张秀秀与女儿的合照,跟山神说,“这是我女儿。”

“她叫秋晗。”他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很乖,很喜欢笑,很好。”他竭力地搜刮着脑子里的形容词。

然后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庙里那尊山神像,从怀里扯出一块干净整洁的新红布,他虔诚地将它重新盖在山神的脸上。

接着他弯下腰去,蜷起身,像以往那样姿势扭曲地抱住了山神像,有些微微颤抖地,他低声地说,“山神,竹盒子你收起来了,是不是?”

就像九年以前那场小小的泥石流之下消失的竹螳螂、竹蛐蛐。

“……是不是?”

“你还在,你一直看着我,是不是?”

大山里一片沉睡的寂寂,这冬夜里的风竟然也能这样温暖,吹拂在他脸上时,温柔得就像翠绿的袍子如水般滑过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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