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谢九楼感觉到提灯在他怀中细细打颤。

他轻轻揉着提灯的头发,问:“鲛人……还要找吗?”

提灯安静片刻,缓过气来,便点头。

又问:“叶鸣廊在何处?”

毯子朝火光处呜了两声。

谢九楼察觉提灯探查的目光,干脆问:“走得了么?”

提灯试着转了转脚脖子,骨头接好了,要起身走的话,自然能走的。

他抬头,望着谢九楼:“走不了。”

谢九楼抄着手:“脚不是转得挺利索?”

提灯一本正经:“谁?毯子?”

谢九楼:……

毯子:……

最后还是把提灯背了回去。

楚空遥已醒,仍靠坐树下,火光映着他一侧脸颊,略显落寞。

他手边远远的一处,一只白鹤站在林子里,凝视着他,在原地徘徊不前——鹤顶红自知说了伤人的话,拉不下脸回来,竟变出真身往这边靠,走一步停三步的,楚空遥眼皮子动一下,它便立时低头埋在翅膀里乱啄,形态仓促,一味掩饰着,也不知是想回来还是不想。

叶鸣廊到底是普通凡人的身体,只管昏睡,怕不到天亮不肯醒的。

“就叫他睡吧,也不必叫醒。”提灯坐在谢九楼铺好的垫子上,闭目道,“我也休息休息。”

谢九楼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便听楚空遥低声喊:“阿九。”

这一声喊得正像给了他台阶,谢九楼给提灯盖好衣裳便挨着楚空遥坐下,瞥了一眼远处的白鹤,半开玩笑似的:“还同他赌气?他口无遮拦惯的,待会儿过来,你寻个由头狠狠罚他。”

楚空遥闻言只苦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当真与他见过。”

楚氏剑的诅咒几百年来像悬在大渝皇族头上迟迟不落的砍头闸,阴霾并未随着先祖的故去而逐渐消散,每一任君主在夜深时分都像听见剑中冤魂的哭诉,被折磨得辗转反侧,活得如走钢丝一般。

他们提心吊胆,不知剑魂会在明天、明年又或是十年百年后选中哪一个皇子公主继承先祖的杀业。

这样的担忧在楚空遥的降生下被那时的国主决定永除。

一母同胞的两个孩子,从头到脚都宛如复刻,这对普通的人家来说是双喜临门,到了帝王膝下,却成了没有必要的事。

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的皇子中挑选一个做继承人,那剩下的一个将永远成为隐患。

刚好楚氏剑的诅咒百年悬而未决,拿一个孩子出去主动献祭,一举两得。

在巫祝的占卜下,楚二成为了被拿去献祭的那一个。

数百年前剑中亡灵因巫祝之力被封印剑中,如今巫祝借天发愿:待剑中冤魂苏醒之日,便将诸般杀业尽浇筑在这个婴孩一人之身,若剑魂有灵,请立马降下惩罚。

祭祀大典一毕,才出生几个时辰的孩子便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似有不治之症缠身,宫廷医官瞧了个遍,却查不出由头。这不免叫人想起楚氏先祖弥留之际的状态。

于是国主有感,剑魂显灵,大渝百年忧患终得其所。

次日,宫廷颁诏,大渝国母诞下一子,立太子贤。

至于那个因诅咒上身而奄奄一息的孩子,早在前一夜被运送到城郊,用一口薄棺,一块无名碑结束了短短的一生。

“放他爷爷的狗屁。”许多年后白断雨听闻这桩往事,破口大骂,“那堆亡灵真能这么听话,还费得着他老楚家祖师爷求爹告奶地叫山鬼带回去镇压?请一堆巫婆巫师绕着那祭坛念几句‘你们要是听话你们就自戕得了’岂不更省事?还不治之症?剑魂显灵?哪个刚出生的娃娃赤身裸体放大雪底下听几个时辰的巫经不发烧的?大活人都经不起这么造!一堆没心肝的废物,把罪过推到一个孩子身上,活该绝后。”

好在楚空遥命硬,大雪没冷死他,高烧烧不坏他,硬是让他在大渝侍卫随意铲起的土堆下发出了嘹亮的啼哭声。

那个深夜,有不信鬼神的樵夫打开那副棺材,救了楚氏不为人知的二皇子。

好景不长,养父意外离世时楚空遥才四岁。

四岁的孩子,父亲留下的农田房屋一概守不住,没两天就被那些山远水远的亲戚分了个干净,他自此走上沿街乞讨,偷鸡摸狗的流浪生涯。

十岁那年冬天,从大渝皇宫倒出来的酒水肉汤飘荡在宫外暗河,发酵出浓浓的臭味。楚空遥流浪到祈国,借着一副生来不俗的好皮囊从一户朱门人家手里讨到根从没尝过的冰糖葫芦。手还没揣热乎,就被同街乞讨的小混混盯上,要他全须全尾地交出来上奉。

楚空遥不答应,死命护着那串冰糖葫芦,最后被堵在巷子里给人打得鼻青脸肿血肉横飞。

后来楚空遥想,他小小年纪就对这个人间有着如此浓烈直白的恨意,或许契机正是来源于守不住冰糖葫芦的那个冬天。

他在雪幕下呜呜咽咽地哭泣,他恨冷得望不见尽头的隆冬,恨不知何时会因为寒冷饥荒死得寂寂无名的自己,恨正在自己背上对他拳打脚踢与他有着大同小异悲惨命运的乞丐同类,甚至恨给了他一串冰糖葫芦却没让他尝上一口的富家小姐,还恨死后让一卷草席拉走的养父,恨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在对这个世界尚且毫无感知的婴儿时期就简简单单地死去。

接着他听见巷子口传来喧哗。

楚空遥头也不抬,想必又是哪个达官显贵上街游行,他见怪不怪,连对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都快没力气收拾,有哪里有精力为别人的荣华添砖加瓦。

可是喧哗之下的脚步是冲他而来。

那几个殴打他的小混混唯唯诺诺离开,把抢到手的糖葫芦扔回他的脚下。

他抬头,看见一张比他还稚嫩的脸庞,和冷静自持的目光。

七岁的谢九楼牵着他的小马,在生来敏锐的玄息的引导下,发现了巷尾这个野生野长十年的格者,带着自小沉浸于谢父教导下的沉稳姿态,把人救回了家。

可楚空遥的一生似乎注定漂泊。

谢府的凳子坐了几天,受邀来府中作客的白断雨便见到了楚空遥。

说是作客,老头子不过受谢父所托,每年都有那么几天去漠堑看看伥鬼墓的封印,此事与谢家又有牵连,世代下来,白断雨与谢府也有了斩不断的联络,加之谢府为重礼世家,谢九楼生得讨人喜欢,老头子便算他半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长辈,几年间有空便来陪谢九楼玩几天。

岂知在这之前白断雨才刚去过大渝皇宫,国母多年心结难解,思郁成疾,楚氏费了极大力气才请到白断雨坐诊,奈何心病难医,国母不愿开口,老头子看不出所以然,只开了几副疏风养气的方子,嘱咐国母少思轻虑便离开了。

才一遇着楚空遥,大渝那边心病是何缘故他便了然。

白断雨不问世事,十年前楚式宫廷的变故本就是密宗,他不知各种细节,一时只抓着人要回去,美其名曰认祖归宗。

楚空遥如从泥沼升至云端,落魄十年,如今有人告诉他自己其实是遗失的皇子,他忙忙地便跟着上了路。

前方等着他的却是大渝国主的矢口否认。

非但如此,高堂上的人杀意昭彰,操戈相向。

白断雨抱着胳膊挡在楚空遥面前冷笑:“行医之人见不得血。这孩子你不要,我要。”

他在夕阳下牵着楚空遥的手,任由这个孩子被他带着,满脸依依不舍,望不断里头的荣华富贵似的,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偌大的皇宫。

楚空遥在某一次回眸时捕捉到城墙下一个挺拔傲然的身影。那个人一身华服,众人拥簇,不过翻身上个马背都有许多人昂首注目,随后他就注视着对方在马上驰骋。

百里皇宫,一往无前。

那不是他吗?明明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金砖绿瓦下那个恣意高贵的身影成了楚空遥的执念,他在日益强烈的渴望下近乎走火入魔,次年开春的一个雨夜,他喝醉了酒,跑到楚氏宫门前大呼小喝,蒙头乱闯,叫嚣着要所有人归还他应有的一切。

结果理所当然被一通乱棍打晕,丢出城门。

被白断雨捡回去的第无数次他仍不甘心,烧糊涂了便抓着人又哭又闹:“凭什么?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他日日顾影自怜,沉醉于自己悲惨的命运无法自拔,满脸阴郁,自暴自弃。

不久后白断雨给他起了个名字。

“楚空遥怎么样?逝水空断,当起逍遥。”

他扭过头:“我不姓楚。”

“凭什么不姓楚?”

“他们不会承认的。”

“关我屁事。”

“他们会杀了我!”

“我看谁敢。”

老头子转过他的脸,盯了许久:“整日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他们就会认你了?跟头野牛一样闷头乱撞你的仇就报了?一双眼睛巴不得昭告全天下你有多大冤屈似的。”

“我告诉你,杀人不见血,喜怒不形色,慈悲细若流水,闻恶先笑三分,那才叫本事。”老头子松手,睨着他,“好死歹活,别浪费你骨头里那颗珠子。你可是个格者,我天生的徒弟。”

楚空遥怔怔的,过了许久,他低下头:“我想见阿九。我还没谢谢他。”

白断雨笑了笑:“等你足够强大,天地皆可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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