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百十八……”

“百十八……”

无相在朦胧中听见渺远的声音。

“……三姑娘?”

“百十八,你听我说。”言三似乎近在眼前,可无相周身只有茫茫黑暗。

“谢九楼已死,骨珠尚存,你为甘露之身,若对他还存有半分念想,回仞利宫找能仁。”

“谢九……”无相似无物之身,空空荡荡,四顾惘然。

“你以脊上往生之咒,可重置他过去一生。我已将那孽障封在楚氏剑中,神魂神影相生相克,她既不得出路,我亦伤了神魂,如今剩元神一缕,与你梦中托话。”言三的气息离他愈发远了,似就要离梦而去,“你记住,永净娑婆,并非行进于同一时间之轨,无论娑婆如何倒转,永净世都将向前。你我既已神魂归位,当不会再降临娑婆。谢九楼一生若要重来,他的命轨,势必不同前世。无论如何,不待他临终,你不要插手。”

“还有能仁……”言三似乎支撑不住了,“如今娑婆灭世之祸,皆因两百年前笙鬘逃脱惘然河。楚氏剑已回到娑婆,你安置了谢九楼,去娑婆两百年前的能仁神影中来找我。切记,百十八——能仁神影……望苍海,修罗墓。”

“三姑娘……三姑娘!”

无相猛地睁眼,身周流光华彩,他已处在无境之境中。

这是他每次受劫后魂归之地,以往无数世,风尘草木牛羊鼠蚁,他如何下世便如何回来,这次倒好,殉葬之物还带了个齐全。

他呆坐原地,盯着那盏八角琉璃灯——人走物在,劫去梦醒,一刹已是隔世。

无相的神色陷入持久的茫然,他举手拔下发髻中的一根玉簪,拧开簪帽,一卷信笺自簪口露出一角。

信中字字如刀,句句刻骨,如蛰伏的暗潮刮心一般卷入脑海。

“谢九……”

泪珠滚滚落下,顺着掌根流到手心。无相一把合上簪子,踉踉跄跄起身,离开归墟-

仞利宫,神龛殿。

彩云交织,华光相映,满殿祥和端肃,一派金碧辉煌。三千神像自立龛中,能仁高居其上,金身千丈,巍峨庄重,不可攀援。

旁边并立空空荡荡的一龛,乃无相观音宝座。

一宫寂寂。

“无相。”

能仁的声音自四壁响起,如浩荡天音。

“此次劫成归来,功德圆满,可有将你一身戾煞驱尽,修出极乐?”

无相赤脚走到殿中,仍是那身松散的凡间锦袍,青丝如瀑,未显真身,只仰头冷冷环视一圈诸神,最后将目光定在正前方最大的神龛佛像上。

“谢九呢?”

能仁不语。

诸天神暴怒,满臂神龛乍出雷霆之斥。

“顽固不化!”

“凡心过炽!”

“休恋迷途!”

无相扬唇,不动声色瞥向眼尾,睨着那些千百年一动不动的法相金身,只问:“你们算什么东西?”

顿了顿,笑意更深:“一群骨灰泥垢。”

殿内一时噤声,顷刻满堂惊雷四起,诸神之怒,震耳欲聋。

无相将眼睛转回能仁身上:“还不说话?打算拿他们糊弄过去?”

他听见一声轻叹,雷声渐息。

“无相,”能仁道,“百世历劫,千般缘法,化不出你半点慈悲?”

“至哀为慈,至喜为悲。”无相紧紧握着手中玉簪,“成劫圆法,我的慈悲生也是他,死也是他。”

能仁沉默一场后道:“兰因在他,你应咒即解。”

一切起始都是无相与那颗泥点子的恩怨,观音这等先天神佛,若非自己心甘情愿应下诅咒,旁人再怎么施法加难,都无济于事。

若随便谁拿命对他们下个诅咒就能应验,那岂不是叫他们为鱼肉,万物为刀俎了。

当年泥点子堕入娑婆,宁可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也要无相不得所爱,无相那般不屑一顾,缘由便在此处:只要他不应,天大的诅咒于他而言也无意义。

只可怜了那泥点子次次不得好死,观音却从未尝过可望不可得的滋味。

直到那次——

他于暲渊沉沦杀欲,恍惚间竟有一瞬出神,思绪飘到远处,不知不觉便淌下泪来,好似对方临去前那股撕心的绝望并非让他无动于衷。

终是情不知所起罢了。

回去能仁要将他打下娑婆,他一声不吭应下,头也不回地奔着百世劫难降生凡尘,终于在成人那世相遇,成了史书上一笔带过的谢九楼早故的亡妻。

“无相,”能仁缓缓道,“你浑身筋骨刻经书十二部,脊柱既是往生咒。他最后一世阳寿当为二十八年,因遇神佛之力所扰,方才活了二十二岁。如今诅咒只他应了一半,自成因果;你应另一半,因果可移,助他还魂。”

“我应。”无相指尖微微发颤,“我自舍骨,渡他一条生路。”

又是一声长叹。

“应咒钟下,渡他去吧。”

天雷顿起,华殿开顶,壁龛隐遁,咒钟显形。

无相在钟底被天雷打跪在地。

“咒钟一撞一春秋,换他人间一年岁。断你一根往生骨,骨去自有寒冰入。”能仁问,“你是要种二十二根寒冰骨,还是二十八根?”

无相突然抬头,目光如炬:“若我种遍全身,他可能活百岁?”

“种遍全身,你命休矣,他也只能活二十八年。”

“那就二十八年。”

雷霆震震,无相在受刑时晕倒前听见能仁最后的告诫。

“寒冰为惩,戒你凡心。日后一时大喜大恸,便受一时酷刑。”-

人间四月,无镛城谢家少主降生,天子下谕,赐名九楼。

谢九楼三岁,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娘”。

谢九楼四岁,得到人生第一匹小马,学会翻墙去别的院子看盛开的荼蘼花,第一次被父亲扔进悬珠墓林,对着满林子悬挂的骨珠哭了一夜。

谢九楼五岁,父亲领兵北伐,小姑临危受命,自此一去不返。

谢九楼六岁,天子教他与六皇子同学骑射之法。

谢九楼七岁,误打误撞救下在巷尾被一群混混围殴数日的小乞丐楚空遥。

谢九楼八岁,龙吟箭认主。父亲杀了他偷带回家的一只灵鹿,扔给他一柄短刀,告诫他“人这一生,唯莽夫将失所爱”。

谢九楼九岁,误闯父亲书房暗室,被打得三日下不来床,自此在娘亲膝下学习雕玉之法。

谢九楼十岁,在天子府邸,醉酒之下,一首《游人赋》名动京城。

谢九楼十三岁,随父出征,天子送行。同年冬,天子驾崩,六皇子登基。

谢九楼十四岁,谢父亲战死。

谢九楼十五岁,母亲亡故。

谢九楼十六岁,成为十城军主帅。

谢九楼十七岁,封五陵王,打马游京,满城花笑红袖招。

谢九楼二十一岁,奉天子之命北上,寻伥鬼遗墓,无功而返。

谢九楼二十二岁,因当众抗旨,不奉驱伥之术,被卸职软禁。

谢九楼二十三岁,谢府一众老奴分批入天子府大牢。谢九楼交出伥鬼墓地图,仍拒献驱伥之术。

谢九楼二十四岁,阿嬷死在天子府大牢。

谢九楼二十五岁,伥鬼墓发生异动,楚氏剑解封出世。

谢九楼二十六岁,被打入一字号天牢。

谢九楼二十七岁,大渝大皇子于异国他乡死于同胞弟弟之手,天下哗然。

谢九楼二十八岁,戴着无镛城特制的锁玄镣铐被放逐猎场,天子欲射龙吟箭出弦弑主,箭不发自断。天子盛怒,命数百漠堑大军骑马围猎。谢九楼筋疲力尽万箭穿心而亡,至此终身未娶,谢家绝代。

楚空遥替友收尸后,服毒自尽。

半神白断雨耗尽一生功力,将二人骨珠保存,送入悬珠墓林,一夜白头,不久寿终正寝。

无相坐在无境之境那面镜子前,一晃二十八年,看尽了谢九楼短暂而孤独的一生。

白泽元灵封印在玉戒之中,无相走入怒火悲汤前的最后一刻,取下头顶另一根镂空的发簪,写下一行没有题名没有落款的回信。

“一骨一枝春,成全我,二十八年未亡人。”

(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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