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谢九楼追着前头那抹赤色身影,几个眨眼便已奔到营地之外。他将龙吟弓反置在小臂,抬手上箭,一发击中那人手上禅杖的鸣环,使那柄禅杖脱手,高高钉在了临近一树十数尺来高之处。
对方蹬脚上树,谢九楼扔了弓箭飞身拦截,二人齐身下落,一径交手,短短几息已赤手空拳过了十几个回合,耳边风沙舞动,混杂着叮铃声响。最后他定睛去取那包金绡,却被对方交叉两臂绞住手腕,再出一手,那边又审时度势忽地放开,猛然与他两掌对击,二人受着同等反力,皆在落地时旋身各自退出一丈来远。
谢九楼定步站稳,凝眉道:“金袈魔尼。”
只见扬尘下出落一个身着赤红织金袈裟的尼姑,身如杨柳枝,貌似明潭月,窄瘦颐,细长眉,空裸一臂,臂上戴着六环紫金臂钏,两肩担媚骨,一脸生妖气。
方才二人过招时的叮铃声便是那臂钏撞击发出的。
尘埃未落,她迎风挺立,侧着身子单手立掌念了声佛,挑眼望向谢九楼,似笑非笑道:“贫尼法号,无渡。”
无渡其人,与白断雨一样,传闻在世活了至少两百年之久。世说其十六岁那年曾抱着一盒无名骨灰访遍大陆所有神庙,每过一庙便砸尽庙中神像,独留观音完好无损。当世间最后一座神庙被她砸毁,她立地成魔,却慨然剃度,说自己是娑婆唯一的佛。
谢九楼双手垂在两侧,指尖微扬,龙吟箭回到手中。
“无渡大师,”他颔首压眉,“不问自取,是为偷。”
“毛头小子,”无渡披着袈裟的手仍立着掌,另一臂召回禅杖,正身道,“真当我不知道你铃鼓怎么拿的?”
谢九楼看着她掌心发出的隐隐金光,便知那是她掌中金绡所发出的。
二人当即不多言,便打了起来。
龙吟箭响穿梭林间,激得林中飞叶飘土,惊鸟动树。
一时打得难舍难分,谢九楼虽有龙吟箭在手,奈何无渡浑身功法邪气,如狡兔三窟,他竟难以分辨出她身上玄场道行,又念及无渡傀术使得出神入化,想对方怕是专秉怨煞修邪道的,可举手投足间又感觉到玄场对无渡的加持。他心中暗暗诧异,多少年来这是第一个玄邪两修之人,怨道为主,邪道为辅,不知生下来时骨子里是个什么胎珠。
两个人虽手段持平,无渡却不愿恋战,拿了观音泪与谢九楼过完几招便要脱身,谢九楼开了九成玄场将她拖住,无渡正待反击,忽闻身后远处上方一阵战马般的嘶鸣,接着便是长长一溜刺目天光,二人身下尘土未动,却听阵阵马蹄逼近。
待那道蓝光冲到近前,方见一银身绿尾的两角神兽踏四脚飞足而来。
无渡眸光一凛,尚未来得及闪身回避,已被它头顶龙角撞破掌心,竟是掌中几根软筋被生生挑断,臂侧也被过盛的灵气灼伤一片,鲜血横飞,手里金绡应声落下,谢九楼顺势夺过,再一抬眼,无渡已逃出生天,无影无踪。
局势扭转得猝不及防,他愣愣地将目光投向一旁那只似羊非羊、似马非马的神兽,对方只是伸直了脖子,冲他一歪脑袋,两个天蓝的眼珠子澄澈明亮,像是还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谢九楼想到了提灯。
白泽踩着步子走过他手边,先嗅了嗅他手里那柄龙吟箭,打了个喷嚏,似是不太喜欢。接着便一个劲儿往他手里那包金绡上拱。
谢九楼忽想起,传闻中无相观音的坐骑就是这么个长相。
他盯着金绡,琢磨着,莫不是观音泪现世,才引来的这只神兽?
若真如楚二所言,观音因嗜杀被打入娑婆,从草木尘泥开始受难,那永净世的白泽便是无主之兽,依着观音气息四处寻主便也合情合理。
谢九楼皱了皱眉——他怎么也潜移默化地信起这些鬼神之说来?
一路领着白泽回去,自打进营地开始,就有不少人侧目而视。
白泽倒很新奇,神色一如第一次上街的提灯,左顾右盼,时不时跑到谁袖子底下嗅两口,谢九楼一走远,又扬着蹄子跟上去。
等他回了帐子,巡防卫才说提灯在白先生那处。
一到白断雨营帐门口,正好碰见白断雨出来透气儿,两个人迎头撞上,谢九楼刚要招呼,白断雨眼一眯一横,指着他欲言又止:“你小子……还挺下流。”
谢九楼:?
白断雨也不多说,抬脚就走,正巧白泽赶过来,他擦身过了两步,又退回到白泽面前,两手撑着膝盖微微弯腰,“嘶”了一声:“咱俩是不在哪见过?”
白泽挺直脖子,对着他保持微笑。
白断雨扯扯嘴角,只“嘁”道:“又是个呆哑巴。”
他起身转头问道:“哪来的?”
谢九楼耸耸肩,把手里那包金绡亮出来:“自己闻着味儿来的。”
白断雨又转回去瞅瞅白泽:“你真是无相养的那只?”
白泽往前两步,往白断雨大腿上嗅了两口。
“你俩当真认识?”谢九楼倒很好奇,抄着手问,“该不是来找你的?”
“一面之缘,两百年前打过照面。”白断雨摆摆手,“专程找我,不至于。”
“哪见过?”
“永净世,你信吗?”-
提灯正窝椅子里拿着刻刀雕那块玉翡翠,谢九楼刚进帐子,他把东西一收,噌的跳起来跑过去。
人还没摸到,就听着一声清亮高亢的嘶鸣,提灯眼一花,被一团银毛扑倒在地。
他生性警觉,下意识便要拔刀反抗,手才碰着靴口刀鞘,脸上便滑溜溜被舔得湿透。提灯还待睁眼,白泽又拿脖子和脸把他蹭得干干净净。
接着就听谢九楼的笑声。
他不知所措,慌乱之下一把推开白泽,冲到谢九楼身后躲着,又探出半个脑袋去看,白泽扭头,每朝他靠近一步,他便退一步,求助似的望向谢九楼,对方却只管笑,并不出手阻挠。又望一旁的楚空遥,也是一样。
眼见白泽就要绕过谢九楼再朝他扑去,提灯一急,差点把谢九楼腰带给扯下来,只管扯着嗓子喊:“阿海海!”
“好了好了,它不咬人。”谢九楼已笑得合不拢嘴,转过去把他搂紧怀里,挡住了身后的白泽,“我也不知它为何这般亲近你。狼来了你也不怕,这会子倒怕一只羊?”
这不是羊。提灯以前在笼子里曾和羊关在一起,羊不长这样。
他贴在谢九楼臂弯里不吭声。
楚空遥展开扇子慢悠悠摇着:“羊不羊的不打紧。你如今该担忧的可不是这个。”
谢九楼:“我?”
楚空遥垂眼静默一瞬,又给谢九楼往提灯身上使了个眼色。
谢九楼了然,拍了拍提灯的背,叫提灯抬头看他。
他指着白泽道:“你仔细瞧它,和你长得像不像?”
提灯看也不看,只把脸一别:“不像。”
谢九楼摇摇提灯:“你再看看,我岂有骗你的?”
提灯听了这话,迟疑着把眼从谢九楼胸前往下移,白泽就守在他脚边,仰着脸眼巴巴等着他,两个嘴角往上翘,天生见谁都一副乖巧模样。
它倒机灵,一见提灯犹豫,立时又悄悄往前钻了两步,直往提灯腿上挨,装得很温顺。
提灯心头一颤,指尖痒痒的,咬了咬唇,偷偷把抱着谢九楼的手放下去一只,就想往它头上的银毛上摸。
白泽没等他往下放就顶头蹭了上去。
这一蹭蹭到提灯心坎上,当下连谢九楼是谁都不知道了,两手一撒就去抱白泽脖子,没几下便厮混到一起。
谢九楼背着手,看了会儿便把提灯从地上拎起来:“出去玩。几时把老头子帐子弄脏了,又挨骂。”
半诓半哄的,才叫提灯领着白泽出去。
估摸着人走远了,他才转向楚空遥:“什么话,竟是连提灯也听不得的?”
楚空遥把扇子打在手心一合,就近坐下,斜靠着笑道:“你倒先嗔怪起我来。我问你,提灯身上那伤,当真是疯玩出来的?你既说他听话,又为何不好好想想,无缘无故,哪里跑出来那么些伤?”
谢九楼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他以前在谢府,总上树上房,折枝揭瓦,身上常惹些口子,我看惯了。如今在军营,便照旧习以为常。今日你这么说,想来他的伤不是外因,而是内里所致。那日我便想,他十九岁生辰一过,便要吃二十岁的饭了。短短一年,蝣人身上的诅咒不可能毫无征兆才是。你和老头子既察觉了,眼下可有什么法子能延缓几载?”
楚空遥见他单刀直入,反绕起弯子来:“你还挺贪心,只到时候苦了提灯。”
谢九楼闻言脸色骤变:“这怎么说?”
楚空遥笑吟吟道:“我跟老头子既要治他骨珠里的毛病,还要给他调理身体,看哪天能让他怀个小提灯出来,这才全须全尾遂了你的愿。”
谢九楼:……
谢九楼浑身僵硬,沉默了很久。
楚空遥心中暗自畅快。
帐子里诡异地安静了许久,最后谢九楼大步流星走出去。楚空遥只见他强装镇定的背影上耳根后头一片通红,一出帐子便听谁抓着近侍吩咐:“把提灯给我找过来!”——
提灯:好耶又要挨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