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沙地上,篝火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阮玉山窄颌凤眼,端坐主位,目光略过右侧的谢九楼,带上点促狭的笑意:“瑶刀月鬼……你的刀呢?”

旁边白楚二人脸色微变。

世人皆知谢九楼的这外号是他五年前为父报仇所得,结果再大快人心,终究是归根在他丧失双亲的痛苦之上。

这就好比两百年前蝣人独霸一方,一来中原犹如蝗虫过境,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方才得了“蝣蛮子”这一称呼。谁又敢在那个时候跑到蝣人面前来一句:“听说你叫蝣蛮子,请问到底蛮在哪?”

阮玉山这话,问得不客气。

谢九楼啜了口酒:“送给家里孩子当玩具了。”

“谢九爷年纪轻轻,就有孩子了?”阮玉山哂了一声,“也是,大祁战神,又岂是靠一把刀来立足的。”

谢九楼淡淡翻过:“都是天子伏臣,哪里来的鬼神。”

“九爷不信鬼神之说?”阮玉山追问。

谢九楼并不言语。

“阮家不伏天子,伏的只是大祁。”阮玉山冷笑,话里话外都是刺头,“倘或天子害民,阮氏便起兵换主,绝不愚忠。”

远处篝火缩成一团倒影浮在杯中残酒上方,谢九楼把玩杯盏的指尖一顿。

阮玉山却又把话头转到了白断雨身上。

“听闻毓秀阁阁主,娑婆半神,一副穿骨手,能医死人,肉白骨?”

“老子再是半神,那也还是人。”白断雨瞥他一眼,“死人都硬了,要怎么医?我又不是菩萨,洒两滴水就能白骨生花。”

阮玉山眼中一黯,又扬眉道:“那将死之人呢?”

“看离死多远吧。”白断雨嚼完嘴里的羊肉,擦擦嘴,放下帕子,屈起一条腿踩在坐垫上,“差一口咽气那种,也还是悬。”

阮玉山还要开口,就见前头急急跑来一个阮家的侍卫,人还没到跟前,已经连滚带爬跪了下来,嘴里掰扯着谢九楼他们听不懂的红州话,像是很急。

阮玉山只当铃鼓出了动静,斜眼盯着谢九楼,抬手示意对方:“你慢慢说,鬼林石窟,怎么了?”

那人往石窟方向指着,说了短短几个字。

谢九楼还没听明白,只见阮玉山忽地起身:“阿四?!”

话没说完,抬脚就往外赶,走出沙地几步,才意识到身后一堆人还看着,又转过身来,正好谢九楼借机道别:“阮城主若有事,我等也就先行告退。”

兴是事发突然,阮玉山慌了神,只略朝谢九楼点了点头便连步奔走,不过半刻,再瞧不着人了。

谢九楼望着他离去时带飞的沉沙兀自出神,只有楚空遥和白断雨暗暗对了个眼色。

昨日楚空遥找到谢九楼,商议着今天再进红州城,先按耐下铃鼓之事,只进来打探打探阮玉山的态度,谢九楼便诚心坐下和阮玉山吃这顿饭,是以方才那侍卫来报时,他也只有疑惑,并无慌张,这些阮玉山亦看在眼里。

夜里回营,提灯早早地坐在帐前木阶上,撑着下巴闷闷不乐。

以至于有人到跟前了都还没反应。

谢九楼背着手,慢慢弯下腰,突然出声:“在想什么?”

提灯一愣,直着眼对视过去,方才迟钝地摇了摇头。

谢九楼把他拉起来:“今日都做了哪些活?”

提灯回忆着白断雨教他的:“练功。”

谢九楼“唔”了一声,拉着他往帐子里走,身后跟着白楚二人,提灯看见白断雨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还有呢?”谢九楼问。

提灯又说:“喂马。”

四个人进了帐子里,提灯桌上摆着几沓宣纸,上头工工整整写着谢九楼早前要他熟记的诗词。

“这是你写的?”

谢九楼没有回头,问完便径自走过去随手翻了翻。

提灯又望向白断雨,对方正拼命示意。

“嗯。”他点点头。

屋子里沉默一瞬,听谢九楼道:“你今日在军中,练了功,喂了马……还做完了功课?”

提灯又应一声。

“……”

一边的楚空遥默默闭上眼,吸了口气,转头便钻出帐子。

白断雨见状也跟着钻出去。

才走出不远,楚空遥冷冷问道:“那些都是你教他这么说的?”

白断雨尚得意:“除了老子还能有谁。”

想了想,又道:“不过那些事儿不是他干的,我找人帮忙的。”

楚空遥:……

楚空遥叹道:“我本念着,教唆提灯偷铃鼓之事,阿九他吃饭的时候只能察觉端倪,但顶多过了今晚就会反应过来。如今看,不用等了。”

“你意思他已经发现了?”白断雨微怔,“不会吧?”-

夜半昏明,营地悄然。

提灯睁眼,偏头静静凝视着谢九楼,见人呼吸匀畅,便掀开被子,无声出了帐。

白断雨早等在营地后那片林子里,一觑着提灯现身,便急急招手:“这儿!提灯……这儿!”

提灯跑到他面前,白断雨摊手:“鼓呢?”

一面说,一面就等提灯把鼓从怀里掏出来。

那鼓不过巴掌大,却很精致,侧边漆面还缀着各色玛瑙宝石,白断雨琢磨着,取下来给楚二编点好看的。

“那什么……”他朝提灯挤挤眼,“没发现吧?”

提灯摇头。

白断雨咧嘴一笑,抬头摸摸提灯头顶:“好孩子——”

话音未落,提灯身后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谢九楼抱着胳膊,斜斜倚靠在一棵老松边。月光打在他肩头,他臂弯处挂着一件披风,身后葳蕤火光使谢九楼神色晦暗不明,只叫人道他正定定望着这里。

白断雨嘴角的笑僵在脸上,见谢九楼冲他偏了偏头,赶紧抱着鼓一溜烟跑了。

提灯不明所以跟着转过去,正对上谢九楼的眼睛。

两人对望不久,提灯只攥着裤子边不动,谢九楼踩进草丛里,一步步过去,给提灯披上披风:“冷不冷?”

提灯摇头摇到一半,又点点头:“冷的。”

谢九楼摸到提灯的手,一如既往热乎得像刚从火炉子里出来。

他低眼弯了弯唇,给提灯把披风裹紧,佯装呵斥:“冷还不多穿衣裳?”

提灯抿抿嘴,不吱声。

他今夜自打回来便怏着,既揣着事儿,对做什么说什么都迟钝得很。

谢九楼垂头,凑到提灯眼前看了会儿:“我们提灯,也有阿海海不知道的心事了。”

提灯眼珠子逡巡在谢九楼脸上。他不是不想说,是不会说。

九十四枯如槁木的身体和缠绵病榻的模样给了他太大的震撼,寻常人于天地不过一粟,蝣人更是朝生暮死。他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早已离别的同族重逢,更没料到,昔日那样生气蓬勃,坚不可摧的九十四,一旦超出蝣人死期,生命便如摧枯拉朽般枯萎下去。

当时他站在九十四的床前,身后帷幔飘飘,夜风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自己拿了鼓,该走了,可他挪不动步。

九十四陷入昏迷,瘦得两颊也凹了下去,似乎被梦魇缠着,始终在皱眉呢喃,提灯像看到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在消逝。

突然,九十四猛烈咳嗽,蓦地醒来。

他和提灯四目相对,那对了无生气的眸子在尚未清明时就带着恨意,直到九十四在朦胧间看清眼前人,才倏忽震颤着发出诧异的眼光。

他剧烈喘息了两口,伸出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想喊一声“百十八”,话未脱嗓,又再次咳嗽起来。

提灯听见有人闻着咳嗽声进来查探,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临走前最后一眼,他看见九十四急火攻心喷出一口暗沉沉的鲜血。

——夫阿四。

——夫玉山。

提灯挂念着那副画像,一夜恍惚。

他难以将自己目睹的一切组织成语言告诉谢九楼,从他和九十四的开始,到如期而至的告别,再到眼下猝不及防的相认。

故人未辞,却已身在两营。

提灯抵进谢九楼怀里,闷声道:“冷。”

“还冷?”谢九楼把他搂紧些,“今日在鬼头林,被吓着了?”

他说没有,谢九楼却执意要带他回去看伤。哪成想当真在小臂和指尖找到几处裂口,像冷箭擦过,又像皮肤皲裂开的。

“还说没有?”谢九楼翻找着楚空遥以往在他帐子里备的膏药,“日后要做什么,得让我知道。别听老头子的。”

提灯凝目瞧着那些细小的裂口,蹙了蹙眉。

他分明记得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没有这些伤口。

未及深思,谢九楼已蹲在他身前,叫他撸起袖子,拿药化了水擦伤。

“疼吗?”谢九楼埋着头问。

提灯已逐渐轻车熟路:“疼。”

他垂眼见谢九楼黑漆漆的头顶点了点,像是在笑:“吹吹就不疼了。”

“吹吹?”

“像这样。”

提灯看不见谢九楼对他的伤口做了什么,只觉着有凉丝丝的风拂过将将擦了药的地方,伤口便不辣了。

原来谢九楼说吹吹,是吹这儿。

提灯双目放空,又在瞎合计。

正合计着,忽听谢九楼问:“提灯……你是不是下个月就满十九了?”

蝣人一生潦草随意,却只有一样,是要在饕餮谷记录在簿的。那便是生辰。这也是因着要按出生把他们分圈编号的缘故。

提灯生辰是三月二十三,翻过这个月,就将临了。

提灯说是,谢九楼心更沉了一分。

他抹完药,回到柜子前收拾,决定明天就拿着鼓去往漳渊。

可天还没亮,阮玉山已带兵来到十城军营地前,讨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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