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姜昌早起,在门外叫他二人出来吃饭,进了房却不见提灯。

他将睡在地上的人推醒,问:“那小公子呢?”

只见对方从帽檐下探了个头往床上看,眼下略有青黑。

姜昌见了,不免担忧:“昨夜可是没睡好?怕不是席子太硬,瞧你这眼黑的……”

一语未尽,对方匆匆穿好披风就从地上窜起,夺门而出,寻人去了-

提灯已临河站了大半个时辰。

这是略高的一处河岸,脚下岩石离河面大概一丈多高,他的脚尖踏出半步有余,悬在水上良久。

待身后远处出现那个黑影,提灯只略用余光一扫,随即倾身落入水中。

他水性极好,不然上一次也不会在惘然河与那堆吃骨翁周旋多时。这回他沉在水下,只闭着眼,依着本能等胸中存的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

够久了,提灯胸口开始发闷,气也逐渐用尽。可他没有要上去的意思。

直到胸中因窒息发痛,头脑闷沉时,周遭终于有人入水。

他被谁揽进怀里,那个人托着他,奋力向上游去。

没多久,二人双双在水面冒头,提灯倏忽睁眼,一把抓住那人腾空的右手,趁其不备夺下对方食指上的铜戒,赫然见其指节上暴露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刺青。

那人原本想躲,又怕放了手会让提灯溺水,此时便无措僵在那里。

提灯攥紧了铜戒,又盯着那刺青看了片刻,最后抬头,一伸手掀去披风的帽子——谢九楼立时别开头,低眉不语。

“果然是你。”提灯定定看着他,却蹙紧了眉,眼里不见欢喜,尽是恼怒,嗔道,“你来做什么?!”

谢九楼仍搂着他,朝岸边游去:“先上去再说。”

上岸去,谢九楼解了袍子,团在手里,绞干了水,细细给提灯擦干净脖子上的泥沙。

正要替人把湿发挽起来,就被提灯抓住手腕,又责问一遍:“你跟出来做什么?!”

谢九楼蹲在他旁边,另一只手上还握着打算给提灯擦脸的衣角,现只垂目不动,一言不发。

提灯还没完,更没注意谢九楼神色,急急道:“你知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

“我知道。”谢九楼开口打断他。

提灯猝不及防:“……什么?”

“我知道。”谢九楼又低声重复一遍,“我知道你不想我跟着,你不想让他看到我,免得引起误会。”

提灯皱眉:“你在说什……”

“我都听到了。”谢九楼始终低着头,只往地上看,“你昨日在路上,同姜昌说的。你来须臾城,要去找人——你要去找他。”

提灯听得脑子发蒙,正逐字反应谢九楼这话什么意思,那个“他”又是指谁,又听谢九楼说:

“你放心,我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让你为难。你我的事,他半个字也不会知晓。我跟着你,原也不想让你知道,只昨日迫不得已才无处可去了。”

他放下衣袍,从兜里摸出那个玉雕小人儿来:“我也不为别的跟着你。这小人儿你落在我那,我只拿出来还给你,免得你挂念它。如今还你了,我一身干净,自然就回去了,不会再打扰你。”

他将玉雕塞进提灯手中,心里好生没趣,也不再替提灯挽发,拾起衣裳就要起身。

岂料提灯道:“你当真以为,这玉雕是我不小心落下的?”

谢九楼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不是。

那日提灯走了,他回去的路上便想明白了,早上提灯叫他去拿奶疙瘩时说的“留个念想”是什么意思,这玉雕便是提灯留给他的念想。

谢九楼一开始回到殿里,连寝殿的门都怯着进,他怕一开门,里面真的没有提灯了。

那日他徘徊许久,最终难以自欺欺人,推门进去,果真只见到提灯留在床头的玉雕小人。

谢九楼拿着那小人儿怔忡半日,只觉得空落落的大殿竟叫人一刻也难捱。

偌大阴司,人像撒米一般到处都是,怎么少了一个提灯,就空得不成样子?

他揣着玉雕悄悄跟出去,心想只一路护送提灯到了那个人面前,自己就离开。

若中途被提灯发现,就把小人儿拿出来,说自己是来送还这东西的。

借口虽蹩脚,但总能堵人的嘴不是?

谢九楼临走时千念万念,千万别叫提灯发现他,若发现了,真就连提灯留给他最后的东西都要给出去了。

到头来,一语成谶,落个出师未捷,颜面无存。

谢九楼说:“你故意落的,我也不要。”

提灯自觉先前话说重了些,这才见谢九楼委屈了,便放低声音问:“是嫌我刻得不好?”

谢九楼抿了抿嘴,背过身去。

提灯还欲再说,谢九楼却已起身往回走,长长的披风被他攥在手里,垂到腿边。

他的背影笔直高大,却也略显孤寞。

提灯这才听见他说:

“我嫌你刻的不是我。”-

姜昌正在院子里捉鸡,听见外头脚步声,头也不抬,只道:“回了?灶台上给你们留着早饭,趁早吃了,咱中午……”

正说着,眼前视线迈进一双绛紫缎面绣花鞋。

姜昌一下将脸拉下来:“你来做什么?”

对方没出声儿。

姜昌也就当没人,捉了鸡掉头就去灶房拿刀。

“让我见她。”

姜昌听见这话,先是停下脚,站了半刻,又接着走。

后面的人跟了两步:“我就见她一面。”

姜昌转身,面对这个穿红戴翠的妇人——比起村子里布衣荆钗的农妇,她一身华贵得多,一件衣裳能抵普通人一年的收成;当真要对标城中官宦夫人,她一头珠翠又黯淡朴素了些。

“她不想见你。”姜昌只扔下这么一句,便再不搭理了。

待走到灶房门口,他才又回头道:“说了多次,日后不要再来,旁人见了起疑误会,对谁都不是好事。”

妇人在院子里踟蹰许久,方才自袖中掏出帕子,一面抹泪,一面离去。

不多时脚步声又传回来,姜昌在厨房忙活着,听得心烦,便出去赶人:“又回来做什……”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接着他又“哎哟”一声:“这又怎么了?好好的,大白天怎么又去蹚水了?瞧你俩这一身湿的,离了水就活不成了?”

边说边迎过去,忙把才从外边回来的两个人接进屋子。

谢九楼在前,提灯跟在后头,姜昌摸到他胳膊,刚惊觉冷得骇人,提灯就连打几个喷嚏,呼吸都打着颤。

“快到屋里去,我给你俩生堆柴,今儿就不在外头了,风大。把身子烤暖了出来吃饭。”姜昌忙活着,推他二人进到卧房,撬开最中间一块地板,下头竟是个生火的炉子。

他生着火,嘴里冲提灯唠叨:“昨儿是溺水,眼下又是做什么?成天的往水里去,难不成你要找的人在水下待着?就是待着,也不该这么个折腾法。我瞧你生来弱不禁风的,去了一天,也该休息两天才成。”

语毕手中已起了烟,姜昌起来开了窗,又跑箱子里找出两套干爽衣裳和几张帕子,递给谢九楼:“你也奇了。昨夜怎么说都不肯摘那帽子,今儿再下一趟水就敢见人了?我也不懂你们究竟捣鼓什么,分明一句话不肯说,偏觉得你俩该是认识的。昨儿跟着我来,今早又冲出去,我也看出来,你是寸步不离守着他的。既守着他,又怎么总拉人下水呢?你受得住,他可受不住。这衣服我不常穿,却还干净。你俩别嫌,赶快换上要紧,免得着凉。”

他絮絮叨叨一堆,说完一看,两个人都闷葫芦似的杵在那儿不开腔,脸色也不好看,于是也不再多说,等谢九楼接过了衣服,瞧着炉子里火也旺了,就从外头搬进两把竹椅,拿了早饭进来,放下便出去了。

里头俩人对立无言半晌,眼瞧着火越烧越大,谢九楼正站火边上,一下被提灯拽过去,离了火一丈远,听提灯道:“换衣裳。”

姜昌的衣服套提灯身上还算差强人意,给谢九楼就不太合适。

他六尺半有余的身量摆在那里,光是骨架就不够这衣服撑的。眼看着左手套进去又短了右手,正捉襟见肘心烦气躁的,就见提灯从包袱里掏出那件里衣来。

“你的。”提灯说。

谢九楼梗着脖子没好气,接过去道:“我知道是我的。”

二人换好衣裳,提灯早悄无声息把竹椅拉得离火远了不少,谢九楼勉强穿着干净里衣,裤子却只能将就湿的。他本想搬过去挨火近点坐,手才一抓上椅子边,就见提灯直勾勾看过来,不让他挪过去的意思。

“也不知哪惹出的脾气,见了火就躲。”谢九楼窝一肚子闷气,自言自语地,也不知说给谁听,“躲就算了,连带也不许旁人挨过去——旁人都说多了,不见拦着别个,光拦着我,只晓得对我耍横。”

他埋怨着,不情不愿就着现下的位置坐了。提灯只当没听见,盯着他坐下不挪了,才罢休。

好半天俩人烤干一身鞋袜,谢九楼裤子衣裳也都干了。提灯本来光着脚,抱膝窝在竹椅里,打量了一会儿见谢九楼仍不太高兴,便双脚下地,偷偷搬着椅子挨到谢九楼身边坐下。

坐下了,他又把腿屈在椅子里,小声嘀咕:“脚凉。”

“凉?”谢九楼盯着火堆冷笑,“凉就去挨着火,挨着我做什么?我又暖不了你。”

提灯不接话,两只光脚都蹬在椅子边,脸靠在并起的膝盖上,低着眼睛,左脚踩右脚。

不一会,人连着椅子忽地被转了个向,面着谢九楼。

谢九楼依旧绷着个脸,把提灯转过来以后又一声不吭握着提灯脚腕放进自己怀里,衣裳一掀一盖,提灯的脚就被他拿下腹暖着。

“还冷不冷?”他声音阴沉沉的,脸也阴沉沉的,不像在给人暖脚,像在提人审问。

提灯往后侧一仰,靠在椅子背上,目光只在谢九楼脸上来回,小声说:“再放会儿。”——

娑婆里最硬的东西:谢九的xx和谢九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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