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意气

关雪息在陈迹家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仍有些低烧,但不耽误正常上学。

昨晚他们聊了很久的天,起初是恋人间的喁喁私语,后来如朋友般互相倾诉,回忆往事,聊一聊童年。

关雪息的童年十分精彩:他每天都在调皮捣蛋,是个作妖达人。

同时也乏善可陈:除了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没有任何正儿八经的波折。直到他爸妈离婚。

相比之下,陈迹的童年枯燥又压抑,仿佛一出生上天就帮他定好了人生的基调,要他在灰色的天空下长大,成熟,变老。

陈迹说,他能好好地活到现在,是因为生活里总有盼头。

小时候的盼头是爸爸偶尔心情好时顺手带回家的一包糖果,大一点时的盼头是考试又拿满分,得到老师和妈妈的夸奖。妈妈总说他能出人头地,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再后来,盼头成了关雪息。

从不甘心,想和他一样走进光里,到变成喜欢,爱,微小的盼头酝酿成巨大的希望,天空也亮了起来。

后来聊到夜深人静,两人相对无言,躲在被窝里接吻。

其实洗漱的时候就亲了一回,偷偷摸摸,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给对面房间里的方瑾茹女士听见。

高烧不宜洗澡,关雪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穿着陈迹的睡衣,正要往浴室外走,陈迹就锁上门,把他按在洗手台前,亲了下来。

搞突然袭击别有趣味,但陈迹不是故意计划,纯粹是心血来潮,等不及他回房间了。

其实关雪息刷牙洗脸,乃至拿毛巾擦脸的时候,他一直都在门口看着,好像这些无聊的动作能解读出什么似的,令他着迷,目不转睛。

吻是薄荷味儿的,陈迹惯用的牙膏熟悉的味道,占据了关雪息的口腔。

感觉就像他整个人都被自己标记了,陈迹越吻越深,得到了空前强烈的精神满足。

睡前那个吻比浴室里的更久一些。

这时关雪息的精气神已经好了不少,他是善言辞的人,讲甜言蜜语自然也顺手拈来,就看他愿不愿意开口。

此时此刻的关雪息,无疑是非常愿意的。

其实他哄陈迹很简单,只要多盯着后者看几秒,夸夸陈迹长得帅,陈迹就能开心很久。

——并非在意容貌,陈迹在意的是,在关雪息眼里的他,是好看的。

他对自己的优点习以为常,缺点却耿耿于怀。当关雪息点出之后,那些优点才又重新成了优点,值得他自喜了。

关雪息发现了这个问题,变着样夸他。

被子盖过头顶,黑暗中,关雪息枕着他的手臂,说他肩膀宽,腿长,鼻梁高,眼睛大,嘴唇亲起来很舒服,脑子又聪明,理解能力强,正所谓内秀于心,外毓于行——东拉西扯,夸了一圈之后,连陈迹吃饭的速度很快,都要单独拎出来当优点讲。

陈迹的表情从高兴过渡到无语,垂下眼笑了一会儿,问他:“你哄小孩呢?”

关雪息也笑:“要不你也夸夸我?”

说完不等陈迹开口,他就说:“算了,我的优点这么多,不用你讲我也一清二楚。”

陈迹:“……”

他们继续接吻,无惧可能会传播的感冒病毒。

吻得深,但轻柔。陈迹的手托着关雪息的后脑,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本能地抚摸着,压向自己。

除了一点点黏腻的口水声,谁也没发出声音。

关雪息出汗了,不知是之前喝下的姜汤和退烧药发挥了作用,还是陈迹用身体治愈了他。

一层薄汗沁出皮肤,脖颈间,后背上,潮湿一片。

口腔在降温,陈迹的舌头客串了一把体温计,探入深处,亲得他脸颊发酸,退出来说:“三十七点五度。”

“……”

精确到小数点,一本正经地胡扯。

关雪息逮住陈迹的手指咬了一口,陈迹趁势捏住他的下颌,又亲下来。

关雪息在接吻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陈迹比他起床早,他走出房间时,刚好听见陈迹在对方瑾茹撒谎,说自己昨晚睡了客厅,没跟病人抢被子。

欲盖弥彰,但方瑾茹很给面子,露出了一个信以为真且毫不关心的表情,招呼他们吃早饭。

不过,人都带到家里过夜了,方瑾茹毕竟是家长,也不好再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出门之前,她终于问了句:“你们两个是认真的吧?”

关雪息隐隐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专门问他的。

毕竟,陈迹认不认真她很清楚。

关雪息主动答了声“是”,方瑾茹笑得眉眼弯弯,看出他的拘谨,温声说:“你俩在一起开心就行,但也别耽误了学习。”

离开之后,关雪息调侃陈迹:“我以为你妈不在乎学习。”

陈迹说:“跟一般家长比算不在乎,但如果我不学无术,她肯定也受不了。”

关雪息点了点头。

所以不是不在乎,是知道满足。换言之,“过得去就行”,要求不高。

“知足常乐,挺好的。”关雪息捏着一副七老八十似的腔调,感慨了一声,惹得陈迹又笑起来。

从天黑到天亮,好像也不过一眨眼间。他今天笑了好多次,笑点大大降低,不知道是有多开心。

其实一切暂时还没尘埃落定,陈迹在等他托人打听的消息——已经没什么危险了,但了解得越多,就越安心些。

还要跟何韵谈谈。

何韵说是谈心,关雪息让陈迹随意就好,别紧张,不过是平平常常见个面,但陈迹觉得,这次见面事关重大,他必须认真对待。

见面的时间约在周末,去关雪息家。

在此之前,课是照常上的。

关雪息和陈迹有一个共同的优点,不论生活里发生多大的变故,都依然能沉下心好好学习。

濒临新学期的月考,如果他们成绩下滑,那在双方父母面前会丧失一部分底气和话语权,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要把成绩稳定住,甚至提高。

他们白天一起上课,晚上一如往常,连麦学习。

其实能走读的日子不多了,十六中的高三强制住校,周末不再有双休,手机也要上交,彻底断绝娱乐——高二下学期就是他们高中生涯里最后一个相对轻松的学期。

星期六这天,陈迹如约来到了关雪息家。

让他没想到的是,除了何韵,关靖平竟然也在。

关雪息事先也不知道关靖平要来,跟何韵小吵了一架。何韵给的解释是,关靖平主动提出,想向陈迹当面道个歉。她觉得有必要,所以答应了。又怕关雪息不同意,这才先斩后奏。

关雪息听了直纳闷儿,不相信关靖平会良心发现。何韵却说:“我猜他是想迂回地讨好你。”

“他还没死心?”

“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死心。”

“……”

四个人吃中午饭,何韵亲自下厨,关靖平竟然放下领导架子,去厨房帮她打下手。

关雪息冷冷地看他表演,跟陈迹吐槽:“以前他跟我妈感情好的时候,都没进过厨房。装什么呢?”

陈迹也觉得挺可笑,他脱下外套,叫何韵歇着,自己接手做菜。

何韵愣了下,以为陈迹只是小孩装装礼貌,没想到陈迹做得像模像样,顺便把碍事的关靖平也赶出来了。

三个人在厨房门口看着陈迹做饭,一时间神态各异:关雪息脸上有光,何韵面露赞赏,关靖平眼神复杂,半晌才洗干净手,回客厅待着去了。

四个菜,不算多,但也费了不少时间。

待所有人在餐桌前坐好,这次谈话才算正式开始。

关靖平是当惯领导的人,即使今天四个人里属他最没地位,他也改不了要“主持会议”的臭毛病,一开口就先“自罚三杯”:“我先给陈迹道个歉吧。”

何韵翻了个白眼。

关雪息嗤了一声。

陈迹一言不发,当没听见。

何韵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你真心想道歉就好好道,不真心就别装模作样说场面话,恶心人啊你?”

“……”

关靖平大概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面,那常年挂在脸上的得体笑容竟然没绷住,沉默了。

每当这个时候,关雪息就觉得难以形容他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聪明人自大过头,就变蠢了。

不过,关雪息没把他赶走,倒不是真的在乎他给不给陈迹道歉——陈迹自己都不屑听,想也知道关靖平不可能是真心的。

关雪息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他说,就当是做一个父子间真正的了断。

但关雪息没有主动开口,话题是从何韵那边展开的。

她把关靖平当死人,该怎么聊就怎么聊,一点也不顾忌。

她从离婚后那几年的生活,关雪息的成长,讲到他的学业,承认自己对儿子的关心大多在物质层面,不够了解他的精神需求。

也坦诚自己其实遇到过很多困难,也有不好熬的时候,不敢对关雪息讲,所以才去谈男朋友——她都这么大年纪了,恋爱是次要的,有个知心人,心里安慰些。

说得差不多之后,她问关雪息对升学有什么想法,抛开这些家里的矛盾,假如条件允许,他真的不想去留学吗?

这个问题给了关靖平插话的机会,今天他有备而来,带了一叠厚厚的资料——是各个世界知名大学的各专业排名对比,甚至列出了哪些专业在将来更具发展前景,推荐给关雪息。

还说,虽然高二才准备申请,有点晚了,但很多学校会参考高考成绩,如果关雪息能考到全省前几名,甚至省状元,申请就非常简单了。

关靖平说完,看了眼陈迹。

他竟然说:“如果陈迹愿意的话,我送你们俩一起去留学。”

“……”

何韵惊讶地抬起头,陈迹和关雪息也愣了下。

关靖平终于从刚才的尴尬中解脱,神色恢复自如,那种能掌控一切的自信重回到他身上:“怎么样?考虑一下?”

餐桌上沉默了片刻。

何韵没吭声,下意识看向陈迹。后者微微皱着眉,脸上并没有喜色。

先开口的是关雪息,他一脸看透的表情,冷冷地对关靖平道:“我妈希望我出国留学,是迷信学历,不考虑我意见的‘为了我好’,但你不是。你坚持送我出国,只是为了借机支配我。”

“……”

“国外名校好不好根本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有钱——你在我面前唯一的优势就是有钱,所以得有一个为我花钱的正当理由,从此就可以名正言顺插手我的人生。”

关雪息平静地说:“爸,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以前给我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你口中有那么多英雄人物,讲到感人处,你还哭过,让我学他们的精神。你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也是我的第一个偶像。那时我以为,你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男人,我将来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关靖平微微转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关雪息说:“但现在我的理想是,绝对不要变成你。”

关靖平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关雪息在桌下握住陈迹的手,汲取力量一般,攥紧。

陈迹反手握住他,给他无声的支持。

话已至此,关靖平讲不出有力的辩白,张了张口,垂死挣扎般为自己博面子:“关雪息,别太意气用事。归根结底,你为了跟爸爸赌气,就要放弃更好的学习机会?”

关雪息一瞬间有点无语,说彻底失望不合适,因为他早就已经不对关靖平抱期望了。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不能成人了?”关雪息冷嘲道,“我能上国内最好的大学,如果想出国进修,读完本科再去留学也不迟——陈迹和我一起。”

“我们不花你一分钱,照样有光明的未来。”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几乎只有死亡才能真正地断绝父子关系。

但关雪息今天展现出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事已至此,他甚至都不需要再为结局做一句宣判。

关靖平沉默半晌,终于,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他站起身,拎着他带来的资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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