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番外1-严行视角

(一)

报道那天,严行其实到得很早,他把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大醉的严永宽把绳子紧紧拴在严行脖子上,然后像遛狗一样遛严行 ,他命令司机把车开得很慢,他坐在后座攥住绳子,严行则被牵着随车奔跑。

严行光着身子,只觉得每一步都好像快要跟不上了,而夜风很凉,像要把他身体吹透。

严行觉得自己差点死了。死亡是什么?有人说死亡是进入六道轮回继续下一世,有人说死亡是飞升至遥远天宫享受极乐,也有人说死亡是一个凉爽的夜。可那一刻,死亡对于严行来说就是好疼,跑不动了膝盖剐蹭在地上,好疼。

他的人生曾有两次非常非常接近死亡的时刻。这是第一次。

后来严永宽为了补偿严行,找关系把严行安排去上大学。

严行把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他心想,这就是严永宽给他的补偿?上大学?

逛累了,严行就坐在靠近学校大门的一棵树下,北京的夏天骄阳似火。他静静看着新生一群一群走进学校,是的一群一群,一个学生身边往往跟着好几个人,父母,老人……最夸张的是一个女孩儿,身后跟了十一个人,大包小包拉杆箱编织袋齐上场,简直像举家迁徙。

严行看着他们,心里觉得很空洞,他知道就算他将和这些孩子成为同学成为校友,但他和他们,始终隔着很遥远的距离。有多遥远?他们的录取通知书是多年苦读换来的,而他的录取通知书——算了别再想了,严行告诉自己,别想了。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男孩子,一手拎一只硕大的编织袋,走进学校。

他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一个人来报道?严行的目光不自觉地凝聚在那个男孩子身上,他挺高,挺瘦,有一张挺好看的脸。

是的,他并没有很高很瘦很好看,只是“挺”,不是“很”。

可严行还是对他产生了几分微妙的——好感——也许吧,总之,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独自来报道的人,还是挺好的。因为这起码证明,严行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异类。没错,在大学生活即将开始之际,严行真心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人群里独一无二的异类,或者至少,不要被人发现他是独一无二的异类。

太热了,严行决定去寝室看看。他只象征性地带了几件行李——他根本没打算住寝室。严永宽在附近有一套房子,严行决定住那套房子。因为如果住寝室,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室友们解释自己频繁的夜不归宿。

但他没想到会在寝室遇见他。那个独自来报道的男孩子。

“一个的一,回来的回。”张一回。

好简单的名字,简单得他一秒钟就记住了。

严行在寝室住下了。他告诉自己,军训这段时间学校管得严,是得住寝室。等军训结束了……他就搬走。

军训的一段时间里,严行不知不觉添置起生活用品,床垫,蚊帐,花露水,水杯,闹钟……可他一直没有买被子。他好像隐隐地知道,如果买了被子,就真的搬不走了。后来军训结束了,他还是没搬走,也还是没买被子。他又对自己说,等天冷得不得不盖被子时,就搬走。

可人算不如天算,张一回竟然说,“我还有一床被子,你可以先盖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秋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落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这会儿的阳光是很暖和的,连带着好像把张一回的目光也暖热了。严行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他的目光灼烧出一个洞,洞里有他毫无防备的器官和腔腺,软绵绵热乎乎。

最后一道放线就这样被击溃,严行在寝室住了下来。

(二)

在网络上,张一回这样的男孩子被称为凤凰男。当然,随着北京房价的疯涨,张一回也进阶成京户有房高知男——不过,大学时代的张一回确实能算是一个凤凰男。

家里没钱没背景,学习用功成绩好。

有次张一回去上课了,严行洗衣服时听见唐皓在走廊里打电话:“得了您放心吧!我处得好关系!我那几个室友啊,一个家里特有钱,压根不和我们玩儿。一个家里条件也还行,就是挺傻的,还有一个穷着呢,您是没见那穷酸样,领子松得都快露肩膀了,还穿哪!真是……”

严行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张一回没钱——在食堂永远吃最便宜的饭菜,洗澡总是洗得很快,运动鞋开胶了自己买502粘。可他没法对张一回产生任何鄙夷,他认为主要原因是他自己的钱也是严永宽给的,没有严永宽他连张一回都不如。而次要原因,次要原因是张一回这人太温柔了,总是那么和气那么礼貌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那时候网上虽有“凤凰男”这个词,但还没开始对凤凰男的鞭挞和鄙视,所以严行还不明白有些温柔和礼貌,是因为卑微。

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尊重了,如果再厚脸皮一点点,也可以说,被珍视了。不是作为一个宠物被尊重和珍视,是作为一个人被尊重和珍视。严行无聊时看过的那些书在他脑子里哗啦啦作响,他在书里见过尊严这东西的样子,而现在他好像真正地拥有了尊严。

张一回说,严行,中午下课我去你们教室门口等你行不行?张一回说,天这么冷你别露脚腕了,对身体不好。张一回说,还是少喝点酒吧,大半夜你一个人醉成这样,太危险了。

危险吗不危险,最危险的我已经经历过了。

但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

如上,严行有不计其数的醉酒经验、做.爱经验、挨打经验,但这些经验对张一回不产生任何抵抗效果。所以严行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温柔不等于珍惜礼貌不等于尊严,就已经甘之如饴地栽倒在张一回身上。

甘之如饴的意思是,不仅“喜欢他”这事儿十分甜蜜,甚至,连糟糕的自己都明朗起来。严行渐渐有了一种幻觉,那就是他可以摆脱严永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一个真正的、平凡的大学生。

然后他和张一回偷偷地相爱,踏实地生活。

这时他还不知道,过不了太久,他就会迎来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接近死亡的时刻——那一年的最后一天他被唐皓摁在雪地里殴打,唐皓到底是个怂货不敢下死手,可他直直凝视着寝室的那扇窗户,他看见了张一回。他看见张一回看着他和唐皓,脸上没有表情。那一刻严行混沌的大脑中甚至滑过一个念头:唐皓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他十三岁逃出马平村就是因为害怕杀人偿命,可这一刻他竟然希望自己死掉,他费了那么大力气活下去可这一刻他竟然希望自己死掉。很可耻吧以前那些求生欲去哪了?就为了张一回你想死?死是什么——唐皓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死是很疼的,可是当“我这种人也值得被爱”的幻觉破灭时,原来比死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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