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夏郁青一下捉紧了托特包的带子,思考了一瞬,问道:“您已经吃完饭了吗?”
“差不多了。”
陆西陵转身往一芥书屋方向走去,觉察到脚步声并未紧跟,转头一看,夏郁青神情似有几分犹豫。
“怎么了?”
“陆叔叔您回去继续吃饭吧,我今天先不叨扰了。”夏郁青笑说,“实在没办法,我还得赶回学校写一篇公号推文,晚上十点之前得发给主管过目。”
“你们这实习,下了班都得工作?”
“最近在做一个联名活动,所以会忙一些。还有两周多,我想至少得坚持到拿到了实习证明再说。”她双手合掌做个拜托的手势,“等我拿到奖学金了,请您吃饭!”
“奖学金什么时候发?”
“十……十月吧。”
“嗯。”陆西陵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恰好就缺你这顿饭。”
“……”夏郁青不知如何吱声了。她只听陆西陵拿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跟周潜说过话,此刻周潜不在,枪口就好像直接对准了她。
但是,对于他的好意,她只能婉拒。
她开始害怕跟他独处。
会误解,会对他发自长辈的关心想入非非,会拎不清自己的定位。
陆西陵片刻没作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道他此刻所想,只觉得那目光里有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最终,他只淡淡地说了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夏郁青忙点头,退后两步,挥手说“拜拜”。
陆西陵点了点头,遂转身走了。
夏郁青走到路边,将要过马路时,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白衣黑裤的身影,重回到树影下,即将隐于夜色之中。
陆西陵拐弯之前,不自觉地回头。
她正在经过斑马线,步履轻快,如一阵仲夏夜的风,很快消失。
陆西陵说吃得差不多了,这话不假。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在上水果了。
这会儿重回到席上,碗盘尚未撤去,东道主汤望芗叫他尝尝水果,是冰镇的蜜瓜。
陆西陵拿纸巾擦了擦手,拿过一牙。
汤望芗笑问:“是哪位朋友路过?怎么不叫人进来,我招待喝一杯茶?”
“她还有事,这回就先不叨扰您了。”
吃过水果,大家移步到茶室,闲聊一阵,陆西陵便准备告辞。
汤希月放下了手里一把杏仁,“我也走了。你捎我一程。”
汤希月懒得花费工夫找房子,她将要上班的投行在市中心的CBD,为了方便通勤,就拜托陆西陵在他们公寓小区打听了一下,有一栋楼有房子待出租,她去看过,各方面都算满意,直接租下了。
汤望芗不舍孙女,“这就要走啦?”
“我那些行李堆公寓里好多天了,现在还没收拾完,不能再躲懒了。这两天整理好了,我再过来看您。”
“让你住这儿你非不乐意,那高层公寓有什么好的?”
汤希月笑说:“我们年轻人作息颠倒,怕扰到您,也怕您念叨。”
汤希月拿了包,陆西陵拿上夏郁青给陆爷爷的生日礼物,两人一块儿往停车场走去。
汤希月忽说:“是女的吧?”
陆西陵瞥她一眼。
汤希月朝他手里提的礼品袋子扬扬下巴,“一看就是女生的审美,还是年轻女生。”
陆西陵未置可否。
到了车上,汤希月问:“笙笙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下周。”
“好多年没见了,就朋友圈里刷到过她。她现在怎么样?”
陆西陵跟汤希月一个高中的,陆笙也是。那时候汤希月读高三,陆西陵读高二,陆笙读初三。汤希月出国的时候,陆笙念高一,彼时虽说也是娇生惯养,但毕竟年纪小,再怎么胡闹也会有个限度。
“就那样。”陆西陵嫌弃语气,“人越大越不懂事。”
汤希月笑说:“谁不知道你。嘴上这么说,实际比谁都更心疼妹妹。”
她翻了翻包,想起来进门那会儿烟被爷爷给缴了,就问陆西陵有没有烟。
陆西陵摸出自己的扔给她。
她点燃抽了口,玩笑说:“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陆西陵没什么反应。他听明白她是揶揄,她高中那会儿就不止一次说过,他这人性格十分讨厌。
汤希月又问:“你谈女朋友没有?”
“没。”
“完蛋。你奶奶最喜欢做媒了,回头她又要乱点鸳鸯谱。”
“你自己赶紧找一个不就得了。”
“拜托,我就是因为失恋才回国的好吗?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你们公司研发部有吗?”
汤希月是“智性恋”,最爱高学历的理工男,打底也要博士毕业,不通风月的那种最好。
陆西陵说:“有。研发部二把手,三十六岁,研究所出来的,长得也不错。”
汤希月两眼放光。
“但离过婚。你要吗?”
“……陆西陵你去死。”
陆西陵笑了声。
到小区门口,汤希月便下了车。他们不同栋,她走地面过去更方便。
她谢他捎她这一程,以及帮忙打听租房的事,“等我收拾好了,开个party,你到时候去我那儿玩。”
“嗯。”
车开进地下车库。
陆西陵坐在阴影里,无声地抽了一支烟,方才上楼。
进门,打开灯。
冷白灯光下,一片寂静,如同广漠无声的海底。
开学前,夏郁青和程秋荻实习结束,拿到一份实习证明,苏怀渠跟他室友也成功拿到驾照。
大二开始,全院共上的专必课和通识课减少,各系开始侧重本专业的定向培养,这学期开了《新闻采访》、《新闻编辑》和《世界新闻史》等专业科目。
夏郁青势要彻底补足英语的短板,还报选了英语的双学位。
这学期选修课系统也开放了,学校有规定,人文社科学院的学生,必须跨专业修满12个学分的理工科选修课,才能发放毕业证。
夏郁青听从学姐学长们的建议,选了《电与电能》和《建筑材料与人居环境》,这两门课程几乎不点名,也不用期末考试,只需交平时作业和期末大作业。
专必课、专选课、选修课加上双学位课程,将夏郁青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她每天像个陀螺似的,不停穿梭于各大教学楼。
程秋荻曾问她:你是赫敏吗?
夏郁青上大学以后,才补完了《哈利·波特》整个系列,赫敏也是她最喜欢的小说人物。
她最迫切希望像赫敏一样,也能有个时间转换器——她被室友们调侃为“时间管理大师”,但这学期开始也渐渐觉得时间不够用。
除此之外,钱又成了她开学后焦虑的东西——暑期实习每天吃饭和乘坐交通工具,那点工资刚好收支相抵。
开学时交完了这一学年的学费,银行卡里剩余的钱,只够刚好撑到奖学金发放。
现在没空再做兼职,要是奖学金不能如期到账,她就要财政赤字了。
这种又忙又焦虑的时候,偏偏最叫她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上完上午的课,夏郁青和程秋荻、方漓一块儿回宿舍,途径院办时,她看见有个皮肤黝黑,个头精瘦,打扮流里流气的男人,在院门口徘徊张望。
夏郁青心里一个激灵,毛骨悚然,所有最恐惧的情绪一瞬间山倒海覆。
她松开了程秋荻的手,飞快转身往旁边公告栏后方躲去。
“怎么了?”程秋荻莫名。
夏郁青朝那人指了指,“那我堂哥,是来找我的……秋秋你们自己回去吧,我从另外一条路走,我不能让他看到我——假如他跟你们搭话的话,一定一定不要告诉他我的下落!拜托了!”
夏郁青没空多解释,说完,朝着反方向拔腿便跑。
一口气跑到了食堂附近,她撑着腰,喘气停了下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一年成长飞速,但刚刚看见堂兄夏浩的一瞬间,还是仿佛回到了一年前,被大伯软禁时的恐惧和无助。
身旁人来人往,九月的天气,秋朗气清。
这里是南城,不是松林村。
夏郁青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她一边往校门口走去,一边思考对策。
夏浩会直接去新传院门口堵人,说明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大概率是镇里的高中)知道了她在这里念书。
时隔一年,他们才找过来,多半不是为了把她绑回去嫁人——他们也做不到,她可以报警,可以跟院里寻求帮助。
那么,这次夏浩会过来,多半只有一种可能:要钱。
如果不给,以她对大伯一家人的了解,夏浩极有可能会持续不断地骚扰,影响她的正常学习与生活。
但且不说她没钱,即便有,她也不想给;而且,妥协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
报警有用吗?
用处有限。
之前实习的时候,夏郁青听说公司有个小姐姐跟男友分手之后,对方一直不停骚扰,报警以后,警方只口头教育了几句,叫他写了份保证书。之后,那男的没再做得过分过激,但一直不消停,不是跟踪,就是“偶遇”,小姐姐没办法,叫朋友“教训”了他一顿,他才老实。
现在夏浩还什么都没做呢,她直接报警,警方压根不会受理。
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吗?
不知不觉间,夏郁青已经走到了校门口。
她顿下脚步,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件事,可能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陆西陵中午应酬结束,坐车回公司的路上,看手机时,发现微信上多出一条未读消息。
为方便辨认,他直接备注的“夏郁青”。
以前她的头像是一片绿色的麦浪,那画风混入那种会将微信名起为“云淡风轻”的妈妈辈也毫不违和。
不知道什么时候,头像换了,变成手持魔杖的赫敏·格兰杰。
夏郁青:陆叔叔打扰了,我可能遇到了搞不定的事情,可以请您帮忙吗?
陆西陵点击输入框,打了一个字,又觉得效率太低,便直接打电话过去。
只响了一声,那边便接通了。
陆西陵问:“怎么了?”
“我刚刚,在我们学院门口,看到了我堂哥。”
陆西陵心中一凛,忙问:“你人在哪儿?”
“我没事!我没跟他正面碰上,偷偷跑掉了,现在在我们校门口的一家书店里。我想问您……”
“你就在书店等着,我过来接你,见面再说。”
“好。”
挂了电话,陆西陵先吩咐司机,开去南城大学新校区,紧跟着叫周潜把下午的工作日程往后推一推。
随即,他给夏郁青发了条微信消息:注意保护自己,躲着就行。
夏郁青回复:好。
并附上了那书店的实时定位。
开过去四十来分钟,中途陆西陵耐着性子,接了数个工作电话。
终于到了书店门口,陆西陵拉开车门下去,给夏郁青发了条微信:出来吧。
片刻,那玻璃门被推开了,夏郁青往外头张望一眼,目光落在他脸上,立即三步并做两步地小跑过来。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陆西陵瞥一眼,注意到她胳膊肘上有一大片淤青,像是挫伤,一眼望去十分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神色有多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抬起来,低眼细瞧,冷声问:“……这怎么弄的?你堂哥打的?”
“啊……我在学骑自行车,摔的。”
“……”
陆西陵却没立即松手,“擦过药没?”
“擦过的,每天都在擦。”
陆西陵面色稍缓,松了手,“先上车吧。”
“嗯。”夏郁青不自觉地握了握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
上了车,陆西陵吩咐司机先往清湄苑方向开。
夏郁青把自己方才的猜想,以及被自己否决的对策都陈述一遍。
陆西陵点头:“你分析得没什么错。”
夏郁青说:“我记得您说过,让我不要逞强。”
“是。”陆西陵看着她。
“所以,我想求助您。有什么办法,可以永绝后患地解决这件事——不要给他们钱,我不想……”
“不想什么?”
他看见夏郁青咬了一下唇。
“不想继续欠您了。他们也不配。”她说。
陆西陵盯着她看了许久,到底没说,他宁愿她一直欠着他,也宁愿能有这样的机会,叫他能名正言顺继续参与她的生活——当然,前提是她不要受到伤害。
“害怕吗?”陆西陵低声问。
夏郁青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如夜色幽深,以至于所有情绪也都隐藏于此,难以窥探了。
可她本能地觉察到,这目光温柔极了。
“……刚开始有一点。”心脏骤然浸了水,微沉的湿意。
“现在呢?”
夏郁青睫毛抬起又落下。
她像是突然患了失语症。
好在,陆西陵不是一定要她回答。
“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