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拉着容苍将此事告知长舒的时候,后者正在院中煮茶。

年初时候从人界南方送来的银生,还剩最后一饼,长舒取了一些,煮到第三沸,容苍从偏殿出来了。

茶壶顶上凝聚的水汽形成一股袅娜轻烟,升了不过一寸便被壶外的冷气冻得顷刻消散,长舒以三指扣着壶把,一手挽住袖口,水柱从圆润细小的壶嘴缓缓倒出,待容苍说完自己要同长决远去蓬莱时,杯中恰好倒进一半茶水。

水流突然偏了向,摇晃着洒到杯外的石桌面上,眨眼间又流回杯中,是倒茶的人方才岔了神。

长舒施法将桌面未干的茶渍拂去,放下茶壶看着杯中水面微澜的茶汤,恰好倒映出身旁容苍尚未长开的脸庞。

“想去便去吧。”

冷淡得仿佛这不过是他日理万机中最微末的一桩小事。

长舒的目光始终未从茶面上移开,容苍从踏进院子到坦白时一直都十分忐忑,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是自己多虑。他在紧张什么呢?怕长舒会因为自己没同他商量就擅自决定离开而生气?长舒从不为任何人置气。

容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连打好腹稿的体面告别都因长舒一身漠然的气场而夭折在嘴边。

他有些尴尬,便扯了扯身后的长决,问道:“什么时候走?”

“即刻启程。”

他闷闷哦了一声,最后贪恋地将眼神在长舒脸上驻足片刻,淡漠如水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分毫动容,遑论和他惺惺对视一眼。容苍颓然,低头向院外迈出脚尖,明明平日一眼就能览尽的青砖小院,他这次走了许久也没到院门。

长决早已走在他前面留步等他,见他磨蹭至此,半是不忍半是焦灼地催促,容苍加快脚步,离开赤霜殿的最后一刻,在拐角之处,他忍不住回头顾盼,那院中石桌旁哪还有煮茶人的身影,杯中茶水早已冷却,壶口还冒着残存热气,枫树枝干光森而伶俜,院中一片萧然。

长决道:“走吧。”

殿内,傲然坐在书案前的君上表情一派泠然,手中凝神盯着的那本古籍却是久未翻页。桌下,隐在袖中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了一块皓如羊脂的白玉,上面雕刻出一圈细致精巧的流云纹边,玉佩中央方方正正刻了两个篆体小字,容苍。

许久未做,手艺难免有些生疏了。

长舒将自己关在房中两天半的时间,一铊一锯将这块白玉打磨成自己中意的大小形状,再刻上自己为他取的名字,刻完名字又觉得单调空洞了些,便又换了极细的刻玉刀压边雕上一圈流云纹,最后用钻打好了孔,抹上珍珠砂浆,才算稍稍满意些。长舒生来不会说软话,过意不去,便想到雕块玉去哄那孩子好了。

拇指在那两个小小的篆字上摩挲,长舒自嘲地勾起一抹笑,心想,容苍终究还是在同他赌气。

山中无甲子,千年弹指一挥间,人间沧海桑田楼起楼落,于烟寒宫而言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两千年长决年年归来,身旁却年年不见容苍。长舒既不开口过问,也没有刻意规避他的消息。每每长决提到他的时候,长舒均是惯然的那副神色,他用那副神色商议族事,用那副神色掌管生杀,用那副神色赏月吃茶,亦用那副神色去听长决讲述容苍。不过都是容苍比上一次相见时又长高了一些,亦或者功法心决修炼到了第几层,再者便是吃饭的时候总拐弯抹角向长决打听他近况的消息。

长舒总是默默地听着,不会给出什么回应。每次长决临走前会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与容苍,这是容苍两千年来乐此不疲拜托长决的事。无一例外没有回音。

长舒还是同过去几万年那样过,煮茶,议事,看书,休息,容苍曾经陪伴在侧的那两年不过是他漫长寿数的沧海一粟,存在或离开,对他而言起不到什么影响。

只是偶尔触到袖中那块玉佩时他会走神。

待思绪归来之后长舒有时心中也会闪过片刻空前的失落,烟寒宫辽阔,他独自一人躺在赤霜殿卧榻之上的夜里,竟也偶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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