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舒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头。

又问家住哪里,属哪支龙族血脉。

皆是一问三不知,只知自己在这世间流浪了四万年有余,前几日被一只大妖欺负,不慎落入淮水,挣扎着上了岸,再没力气逃走,便破罐子破摔躺倒岸边。

烟寒宫常年不见阳光,不生草木,唯一一棵枫树还需得昆仑山的土才能养活。

长舒望着殿外那抔埋着枫树种子的昆仑壤沉思片刻,对他说:“你便叫容苍吧。”是以容光朗朗,草木苍苍之意。

“容苍,容苍。”他呵呵傻笑,学着念了两遍,忽闻殿外姑获鸟盘旋鸣叫,提脚便跑了出去,容苍二字在追逐玩闹之中转头就忘。

后来长舒揪着他衣领至书案前,提笔蘸墨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教他读书,教他识字,他学会自己的称呼后,第二个熟记的名字便是长舒。

知道长舒叫长舒是数月以后的事。

赤霜殿平日少有人至,除飞禽走兽偶尔误闯以外,每日陪伴他的便是那棵以奇速生长的枫树,枫树无声,长舒也不爱说话,他呆在赤霜殿中难免烦闷,不过四五天,人就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长舒虽不言,却看在眼里。一日饭后,他坐在门口玉阶上,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院中倏地刮来一卷黑气,待落地时又变成了一身黑羽的侍卫模样,手里提着一个鸟笼,笼中关了只怒目圆睁的恶鸟。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称呼长舒,那人跪地行礼,唤了声“君上”,长舒便在容苍身后正殿中的几案前抬眼,将目光从手里的话本投向院子里端正下跪的人,道:“放下吧。”那人应了声诺,放下鸟笼,转眼间又化作黑烟离去。

容苍和院子间吱哇乱叫的姑获鸟对瞪几个来回,跃跃欲试地转头看向殿中之人,长舒早已将目光挪回话本,小龙坐在地上,仰头时只看得见长舒头顶压髻的一顶白玉冠。

不久,长舒的声音从话本后方悠悠传来:“给你的,去玩儿吧。”他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到院中捡起鸟笼,还没回过味的一声君上转瞬便被自己抛诸脑后。

打那以后不时也会有人来到赤霜殿,或男或女,不男不女者亦有之,无不是对着长舒行礼下跪,唤一声君上,再将外界诸多杂事纷纷呈上。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诸如“天界”、“攻打”、“伤亡”、“劝降”之类的字眼,长舒不避讳在他面前商议大小事务,多数时候他不过蹲在一旁发呆耍鸟,只有听见天界玄凌帝君的名号时会动作一顿,旁人看来不过走神而已。

他是不叫长舒君上的,人人皆唤长舒君上,他便不唤,若有朝一日天下无人尊他为君上,他才考虑这么叫他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竟那时起就起了心思,要做于长舒而言举世不同的一人。

赤霜殿寂寥多日,终于来了不速之客。

那个人进殿不禀,做派嚣张,手上提着刚打的野味和两个酒瓶便大摇大摆直奔长舒的议事房,连门也不敲。

未见其人先闻笑,脚步声尚在数尺开外,招呼却遥遥传进殿中。

“长舒吾弟,听闻你近来新收了条小长虫作灵宠,今日特提着好菜好酒来招待,让哥哥好生看他一看。”

话音刚落,容苍见门口踏进一双玄色鹿皮长靴,裹住一双修长小腿,往上,来人腰间挂一柄玄铁长刀,衣袖作束口打扮,通身黑色锦缎看起来像是初见那日长舒套在他身上的料子。

原来君上的名字唤作长舒。

“二哥。”长舒合上书册,起身迎道,“休要胡诌。”

又示意容苍起身,对他说道,“持觞君,长决。”

容苍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脚,装听不见。

“这便是那小长虫了?”长决哈哈一笑,伸手拍向容苍肩膀,容苍侧身一让,不及长决身手敏捷,竟是没躲开。

长舒不答,拾了桌上折扇便自顾朝殿外走去,任房内一老一少二人站在原地暗自较劲。

容苍看着长舒远去,自己还被长决钳制着停在原地,挣脱不过,心下不满长舒对自己这般不管不顾,愈发委屈,扯开嗓子便喊:“长舒!”

不远处信步离去的背影停滞一瞬,很快又恢复作态,从容离去。留给容苍眼中只剩最后一点衣袂飘动的残影。

“当真是长舒教出来的人,错不了。”长决俯身调笑道,“半点规矩也不懂。长舒二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容苍甩动肩膀,甩不掉肩头那只固若磐石的大掌,冷哼一声,偏头过去不理会长决,对着身侧拉长声线唤道:“长舒!”语调憋屈得跟面上神情判若两人。

院子里终于传来冷冷一声喝止:“二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便是。”长舒一说话,长决便松了手,捏捏容苍的脸颊,把他推搡出去,“走,二叔请你吃好吃的。”

容苍得了机会,一撒腿便朝长舒奔去,躲在长舒身侧不肯挪步,将脸凑到长舒眼前冲他展示自己方才被长决捏得青红一片的地方。

长舒扫了一眼,将容苍拨到身后,抬眼看着正自得其乐吹着口哨从殿中出来的人。

“唤他容苍。”长舒道,“我殿中的人,既是二哥,也该收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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