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下午五点十分,九江桥。

起重机发出轰隆声,前面的照明灯亮起,雨丝在灯光下分毫毕现。昏黄的灯光照下来,地上像是起了蒙蒙的水雾,强烈的光照下能看见工地里急匆匆的工人。

样板间里,防风布被吹得猎猎作响。

沈斯缪立在原地没有动,经理拿了一个纸杯走到饮水机旁,热水笔直地往下流,咕噜咕噜地声音从水桶传出,杯口飘出了白茫茫的热气。

他把水递给沈斯缪。沈斯缪握着杯子感觉冰凉的手指有了温度。他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外面的天太冷了。

外面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穿着雨衣走动,各色的声音也传入耳中:“雨太大了,脚手架上的人下来一下,吊机先停了,等雨停了再说。”

“陈工,你过来看看这个图纸。”“好,哎你先下来,不要待在上面了。”

轰隆一声巨响,闪电从空中劈下,照明灯闪了两下,雨变得更加大了。

沈斯缪眼皮跳了一下,他把手里的纸杯扔进了垃圾桶,也没有打雨伞,戴着安全帽就出去了。

天黑压压的,乌云像是要压下来一般,照明灯强烈的直射让视线变得隐隐约约。脚踩在地上能溅起好高的泥水,他的裤管和皮鞋都粘上了泥。

他和旁边的经理交代着:“雨太大了,先停一下。”

“陈工,你过来一下,你叫他们都停一下,雨太大了。”经理扯着嗓子喊。

“好咧。”隔着雨水,他应了一声。

“咔嗒”一声,很轻微的响声,旁边的脚手架颤动了一下,立在旁边的一个钢管从旁边滑下。

沈斯缪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心头一跳,急忙往前面跑。

钢管带动了旁边的摆放着东西,霹雳哗啦往下砸,引起了旁边一阵惊呼。

“砰”的一声巨响,泥水四溅。

钢管落在了地上,一个弯头砸在了沈斯缪的安全帽上,工地慌成了一团乱,经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好在戴了安全帽,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沈斯缪依旧感到了脑子里面嗡嗡作响。

去医院照了片,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李柏开车把他送了回去。

家庭医生过来帮沈斯缪打了点滴,沈斯缪缩进被子里面睡得昏沉沉的,感觉脑袋沉重,身体也没有一点力气。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依旧是一片大雨,水慢慢地涨高了,淹没了他的脚踝,又漫上了他的胸膛。

他猛然吓醒了,胸口剧烈地喘着气。

嗡嗡嗡——

安静的房间里,手机铃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他拿过手机接通了,沙哑地说了一声:“喂。”

“沈先生,我是关绾。”

沈斯缪揉了一下额角:“有事。”

她的声音如同被砂纸一般粗糙:“我想请你帮帮院长,她现在在医院里,哥哥也在这里……”

“告诉我地址。”沈斯缪还没有听完,就急忙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匆匆拿了桌子上车钥匙。

车速开到了最快,瓢泼大雨打在前玻璃上,雨刮器在急速地刷动着,昏黄的灯光照在玻璃上被雨水晕开。

院长病危了,那个纪浔口中的慈悲之心的院长,别人嘴里贪污虐童的人渣。

十多年的牢狱之灾,出来之后的已经风烛残年了。

他的脑子一团糟,不敢想纪浔现在的心情。

赶到医院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他冒着雨急匆匆地朝医院里面跑去,轻微的脑震荡让他有些想吐,电梯开了就急忙跑了出去。

他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纪浔。

纪浔弓着腰坐在椅子上,脸色一片苍白,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沈斯缪穿着睡裤光着脚站在走廊里,感觉到了一阵心悸。

他叹了一口气,朝纪浔走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纪浔。”

纪浔轻声“嗯”了一下。

沈斯缪抱着他的脑袋轻轻地抚摸:“她会平安的。”

“脚冷吗?”纪浔看着他空荡荡的睡裤,以及被冻红的脚。

沈斯缪摇了一下头。

纪浔把他拉到一旁坐下,从口袋里面拿出了纸,握着他的脚擦干净了,然后放在了怀里。

沈斯缪这才感觉自己被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看了一眼手术的灯光:“关绾呢?是她打电话给我的。”

纪浔没有回答他的话,盯着他的额头看:“怎么肿了。”

“工地里雨太大了,一根钢管滑了下来,击落了很多东西,一个弯头砸在了我的安全帽上。”沈斯缪如实说道,他冰凉的手握住了纪浔:“院长会没事的,我已经打电话给李柏了,请了最好的专家过来,你不要担心,她会平安的,我……”沈斯缪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着他。

“妙妙。”纪浔打断了他,他仰头看着头顶的刺眼灯光,感觉眼睛里面多了黑色的重影,他忽的站起身:“车子上面有备用的衣服和鞋子吗?”

“有的……等一下,你去干嘛?”沈斯缪叫住了他。

“你坐着,我去帮你拿双鞋上来。”纪浔朝说完就往前走,他没有坐电梯,走的是楼梯。

消毒水冰冷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他不喜欢这个味道,可以说得上讨厌。这个味道像是复刻在他身上的一个开关,让他想起面如金纸的陈露,奄奄一息的小春,以及小春吞咽地大把大把的胶囊。

他加快了下楼的速度,走到停车场从车子里拿了鞋子以及外套。啪的一下关上了车门,他朝前面的电梯走去,到了电梯口,他止住了脚步,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面掏出烟来抽。

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起,沈斯缪没有理会,低头看着手机。

直到面前站了一个人,声音有点沙哑:“哥哥呢?”

“下去了。”沈斯缪头也没有抬地说。

“下去干嘛?”

“拿鞋子。”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沈斯缪的裤子和光着的脚。一时间心猛烈地颤了一下,有种突如其来的隔绝感,他坦然的表情几乎让她站立不安,仿佛她在这里是多余的,成为了他们两个的旁观者。

她从口袋里面掏出了烟,看了一眼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记,皱了一下眉。

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烟,盯着手术室闪烁的红灯说:“我其实恨过院长。”

“为什么恨她。”

关绾垂眼看着沈斯缪说:“你知道这医院的二楼还住着谁吗?纪浔的爷爷奶奶。”关绾提高了声音,冷笑着说:“我看他们不顺眼,冤他们自私狭隘,又怜他们可悲可怜。所以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们,我连院长也是怨恨的,我怨恨她太好,又怨恨她事事一人抗,也怨恨他们拖累哥哥。”

沈斯缪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冷笑地盯着她:“你怨恨他们,可你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你不也是这样依靠着纪浔,你和他们没有区别。”

“那你呢?”关绾毫不示弱地注视着他。

沈斯缪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你们需要他,只是要他为你们遮风避雨,要他为你们撑起一片天。我要他,就是要他的全部,要他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要他有血有肉,要他快乐自在,要他任性自由。”

他盯着手术室闪烁的灯光,又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关绾,一步步地朝她逼近:“你真的了解他吗?你说你恨过院长,也怨恨他的爷爷奶。你在乎你所在乎的,你死死拽着纪浔怕他离开。可他每一步都是在向前,从没有自怨自艾,一个人也会活得很好,他为你们遮风避雨,因为院长对他好过,你对他好过,他的爷爷奶奶给了他家,他冷漠却又不世故,他比你通透多了。”

关绾随着他的步伐后退,背哐的一下贴在墙上:“我没有,没有……”

“你有。”沈斯缪的目光笔直地注视着他,黑压压的睫毛下,眼神如炬,像一把锋利的刀,他吐着冰冷的字眼:“你一点都不了解他。”

关绾慌张地侧过了头。

走廊的冷的没有一点温度,沈斯缪眉头紧紧地皱着,他看着自己的睡裤和光着的脚,心里低骂了一句自己蠢,他冷得不太好受,眉头一直攒着。

他看了一眼关绾白如纸的脸,想到了纪浔,纪浔看起来冷漠,像是被一层冰冻住了一样,谁也进不去他的心。可那天晚上,纪浔说不是锁住了吗?他盯着纪浔漆黑的眼睛,仿佛窥见了他完整的灵魂。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极度的冷静,沉默的疯狂,这种矛盾的冲突一直以来都是在他身上存在的。

关绾一点也不了解他。

脚步声从后面传过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一件衣服就披在了他肩上。

“把鞋穿上。”纪浔凑在他耳旁轻声说,然后弯下腰把鞋子放在了他脚旁。

沈斯缪穿上鞋,裹紧了衣服,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手术室的灯就灭了,门从两侧推开了。

医生推着车子出来了,沈斯缪明显的感觉到了纪浔僵硬了一下。

滚轮车经过身旁的时候,沈斯缪看见了从车台上垂下来的一只手,干枯又瘦黄,如同枯枝一般。

沈斯缪感到了一阵心悸,几乎不忍去看。

“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还需要观察。”医生推着车对他们说。

关绾一把抓住了那只垂落的手,握着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她感觉浑身颤抖,她终于抬眼看清了她的脸,已经老的让人认不出了。

她鼻尖开始发酸,头顶的灯光让她天旋地转。

恍然好似看见多年以前,她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

时间仿佛开始回溯,她的头发由白一寸寸转化为黑,脸上的斑纹消失殆尽,佝偻的身子变得挺立。

“院长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握着手里的电话对她说。

他们隔一面透明玻璃,却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只能用电话来传音。立在旁边的女警出言提醒:“还有三分钟,探视时间结束。”

纪雯朝关绾露了疲惫的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纪浔,垂下了眼睛。她对着电话说:“不能见面了,下次别来了吧。”

关绾愣了一下,感觉鼻尖发酸,眼眶发热:“为什么不能啊,开庭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们去看你。”她笑着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哽咽着说:“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你,我们大家都很想你的。”

纪雯垂下了头,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发颤,始终没有说话。过了良久,她抬起了手朝前探去,似乎想摸关绾一下,指尖却触碰到冰凉的玻璃。

她缩了一下手,哑声说:“绾绾你们……你们……过得好吗?”

她怎么还敢问出这样的话,她低下头不敢去看关绾的眼睛。

“福利院来了新的厨房阿姨,我们每天都有很多吃的,还要新的衣服,你不用担心我们,你呢?你好不好。”关绾握紧手里的电话,轻声问:“院长你在里面有没有好好吃饭,里面怎么样。”

“对不起,对不起……”纪雯听不下去了,她只能一遍一遍的道歉。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她为了小春,把所有的人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为一人舍弃所有。

为一善,创大恶。

她罪无可恕,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探视时间到。”女警拉起了纪雯。

关绾趴在台子上,紧握着电话,急速地说着:“院长,你知道后面的那个小狗长大了,她生了好多小狗……可是小春从来没有见过,下次我带给你看好不好……”

“嘟。”

——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纪雯被领着朝里面走。

关绾握着手里电话发呆,然后喃喃地念道:“院长。”

这句声音像是透过了厚厚的玻璃,引起了他们的共颤。

在走进房子的最后一刻,纪雯回过了头,脸上早已满是泪水,干燥起皮的嘴唇,上下的阖动着,泪眼婆娑地颤声说:“对不起。”

“给你……看小狗。”关绾对着已经空了的探视室喃喃地说道。

宾江福利院贪污案引起了空前的关注,以这案件为中心引发了许多社会热点讨论话题。开庭的那天,记者早早的就围在了法院门口,他们争抢着一手的新闻资料,写最有噱头的标题。

法庭上高高的摄像头早对着那个站在中央枯瘦如柴的女人,她双手带着镣铐,低着头不语。

福利院的护工和一些孩子来到法庭作为观庭人,关绾看着纪雯的样子几乎心头一悸,紧紧地攥着旁边的椅子把手。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她贪了多少。”“听说是五十万。”那人惊吓到,“怎么这么多,她不管那群孩子的死活了。”“福利院的孩子都被她虐待过,她这么会管他们的死活……”

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刺激着关绾的耳膜,让她感觉到耳鸣,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有一个小人在疯狂的冲他们呐喊。

不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

院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去虐待他们。

她把福利院当成了家,把那些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去伤害自己的孩子。她破开胸膛捧着一颗温热的心,完完整整的贡献给他们,任由血流遍全身。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小孩,她为他们遮蔽风雨,为他们的提供了养分,可谁又是她的依靠呢?谁又能为她遮风避雨呢?

他们口水可以将她淹没,笔杆将她讨伐,但是唯独不能质疑她那颗澄清的心。

怎么能质疑她,怎么能……

院长她很好的。

庭审结束,纪雯站法庭中央像是老了许多一样,瘦得几乎脱形,警察押解着纪雯往外走,纪浔和关绾追了上去。

前面的人乌泱泱地挤在一起,他们两个挤不进去,关绾大声地喊了一句“院长。”

纪雯僵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了一眼,视线穿过叠叠的人群,回望了他们一眼,嘴唇轻阖着,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警察押解着纪雯朝外面走去。

无数的记者围了上来,手里的话筒如同长枪短炮,黑漆漆的镜头对准着她,咔咔作响的拍照声,刺眼的闪光灯叫人睁不开眼睛。

纪雯被包围在中央,她低着头,头发在拥挤中散开了,她在无数的眼睛下无处遁形,背脊佝偻着像是再也抬不起来。

纪者拥挤着把话筒凑到她的面前,各种声音掺杂在其中:“听说你用那五十万在郊外购置了一栋别墅,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是不是属实。”还没有问完,下一个问题又抛了出来“你用这巨额公款满足了自己的私欲,那些孩子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吗?”

这句话让纪雯的脸瞬间刷白,她呆愣在原地,

这些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纪雯的心,那些孩子的死活,因为她的一念之间,被她置之度外。

“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人渣,人渣……”

她感觉到了脑子嗡嗡作响,被扯成了两半,无数的画面涌上她的眼前,几乎要将她漫过。

小春那瘦弱的手抓住了她,澄清的眼睛盯着她,里面蓄满了泪,她皱着鼻头,苍白的脸上有着小小的雀斑,眼泪止不住地流:“院长……院长……我不想死。”

纪雯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春轻柔声音呢喃着,不断的回荡着,涌进了她的耳中,充盈了她的身体,仿佛一个烙印一样。

“院长,我很怕,很怕一个人……”

“我要睡了,睡着了,就不要吃药了,也不会痛苦……”

“院长,明年的春天你帮我看看好吗?”

另一边是福利院的小孩,他们拉着她的衣袖,仰着头,小声问:“院长,我们今天有小饼干吗?”

“院长,水房的锅炉坏了,我们又没有热水了……”

“院长,门卫爷爷也走了,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要被送走。”

一张张脸滑过脑海,他们没有脸,黑漆漆的只有一张嘴。他们浮在空中,如同佛塔里面宝相庄严的佛陀,他们捻指垂目,慈悲众像,他们张着嘴,无数的呢喃声传出。

院长,院长。

院长……

她不断地转身,茫然无措地听着这些絮语,她蹲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缩成一团,变得很小,变成了一个茧。无数人义愤填膺地冲上来扒开茧蛹,里面哪里还有什么纪雯,她早就溶成了一摊血水。

他们在笑她的天真,笑她的不自量力,也笑她的自私可悲。

小春……小春是她亲手捡回来的,她的确是存了私心,她待这个孩子不同,她握着她手答应她,要让她活着……

她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佛生众像,普渡慈悲。

而他们怜悯地看着她,笑她怀了一颗假慈悲。

她谁也普渡不了……

她谁也救不了。

纪雯的脸色苍白,弯着腰不断地鞠躬,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于纪雯的的道歉他们感到不忿,他们同情那些孩子,对于她的迟来忏悔就更加厌恶。

记者拥挤着,无数地话筒对准她,嘈杂地说:

“现在道歉不觉得已经迟了吗?”

“关于公款去向请正面回答一下好吗……”

“对于福利院被虐待的儿童你有什么想说的。”

关绾站在外围,她看见纪雯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叠叠的人群把她包围,黑漆漆的镜头对准她,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下,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嘴唇阖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不是这样,不是的……

她怎么会,怎么会伤害那些孩子。

这些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将纪雯淹没了,她用手撑着膝盖蹲了下来,她变成了一个点,以她为中心,那些黑漆漆的话筒由上至下地对着她,镜头对准着她。

“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闭口不言是在推卸责任吗?”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清晰地传了过来:“她没有做过。”纪浔盯着他们,丝毫不惧怕。

还不等记者反应过来,警察用手臂挡住两边的推搡,说道:“押解时间到了,别围着了。”

记者收回了注意力,把话筒继续对着蹲在地上的纪雯。

关绾看着蹲在地上,被包围着的纪雯,一种无言的愤怒涌心头,她眼睁睁地看着院长被人唾弃,被人辱骂,可是她不能理解院长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关绾大声的吼到:“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警察拉起了地上的纪雯,他们缓慢地朝前走。

快到警车前面时纪雯转了头,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了那群孩子身上,她看着他们稚嫩的脸,仿佛看见了福利院那葱绿的树,以及树下他们嬉闹的样子。

纪雯垂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铐,转身踏上了警车,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有些哑然地张了一下嘴,最终轻声说道:“别难过,好好长大。”

关绾站在外围大声的喊着:“院长,院长……”她的声音被融在了吵闹的声量里。

她看着逐渐远去的警车,突然失去了所以的力气。

“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有什么话留到以后再说。”医生开口说道。

关绾猛的醒过来神,她握着这干枯的双手感觉是这样的不真切。

医生推着纪雯走了,那只手也从关绾掌心滑走了,她愣了一下,感觉余温还残留在掌心。她回过头,看着站在一起的沈斯缪和纪浔,愣了一下,莫名地笑出了声,她沙哑地说:“我先走了。”

“好”纪浔点了一下头。

关绾跌跌撞撞地朝楼梯走去,她感觉走廊的灯亮的过分,到了楼梯间,她看着昏暗的楼梯间又觉得太黑了。可她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没有勇气再去看一次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样子,她会觉得自己多余。

她苦笑了一声,从口袋里面摸出了烟,一边抽,一边朝下面走,过了一会她停住了脚步,把高跟鞋脱了下来提在手里,以一种不稳的步子向前走着。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淋在身上冷得刺骨,嘴里烟被雨水浇灭了,她把烟蒂吐了出来。

关绾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哽咽。她从口袋里面摸了烟,湿漉漉地咬在嘴里,掏出了打火机凑到了嘴边点,却怎么也点不燃。

情绪的崩溃就在一瞬而已,她急躁地一遍遍地点,手抖地握不住打火机。

她把福利院当成了港湾,当成了她的巢,把院长她当成了瞭望塔上的明灯,遇见了小春和纪浔,她拥有了崭新的开始,这种美好太过于短暂,痛苦却是无限的。

仿佛间幻觉又出现了,小春浮在了半空中,又轻轻地朝她飞过来,坐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地朝她说:“绾绾,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关绾抬手摸了一下脸,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小春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还是那么的小,永远也长不大,永远的停在了哪里。

他们都说小春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她化成了黄土,撒在了河里。

可她明明那么真切,明明那么真切……

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一直一直都在陪着自己。

关绾走到屋檐下靠着柱子,她冻得手指发青,僵硬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她疲惫地说:“学姐,我好冷,你可以来接我吗?”

她是真的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靠在柱子上,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雨水落在地上像升起了冲天的大雾,白茫茫的一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想想她这短短几十年,真是失败至极。父母早亡,她亲眼目睹,亲友死绝,留她一人在着世上。她从医院醒来,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明白以后再也没有她的归处了。

一路跌跌撞撞的到了福利院,她把自己紧紧地缩在躯壳里,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温情,不愿意窥视那点光。她以为她的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可是偏偏又遇上了那么好的几个人。

可不过短短一瞬而已,好友病故,院长入狱,她好不容易所得到的那点温情又被打破,她重新缩到了自己的躯壳里,龟缩着不愿意面对现实,她紧紧地抓住纪浔不放,可哥哥也不是她的哥哥。

哪有什么人会爱她。

她没有家了,就像归不了巢的鸟儿。

小春不是真的,哥哥也不是真的。

原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轰隆一声响,闪电擦着玻璃落下,远处的天际陡然亮了一下。沈斯缪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说道:“雨越来越大了。”

纪浔盯着他冻得发红的手,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他把纸杯递给沈斯缪:“等一下我送你回去,这里太冷了。”

“其实我还好……”话还没有说完,沈斯缪就打了一个喷嚏,连带着手里的纸杯都晃荡了一下,溢出来一些水洒在地上。

纪浔两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有些泛红的脸看,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感受了一下温度。

“我只是有点头晕,没有发烧。”沈斯缪哑着嗓子说。

纪浔没有说话,捧住了他的脸,低了一点头,额头和贴住了他的额头,过了好一会说:“还是有点发热,喝完水就回去。”

纪浔贴着他的额头说话,沈斯缪感觉脸上的皮肤痒痒的,他闷声“嗯”了一下。

纪浔把沈斯缪手上喝完的纸杯扔到了垃圾桶里,走到他面前微弓下一点腰,帮他把链接拉上了,又把后面的帽子给他戴上了。

帽子上蓬松的毛圈贴着沈斯缪的脸,他的下巴被竖领羽绒服遮住了,脸颊两侧有点泛红,露出的眼睛漆黑又湿润,他询问道:“不用陪着院长吗?”

“现在也不能探视,留在这里意义不大。”

沈斯缪点了一下头。

到了停车场,纪浔打开了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车子发动之后,把暖气打开了。

沈斯缪有些昏沉沉地靠在座位上,轻微脑震荡的后果就是,总有想吐的感觉,感觉脑子晃成了一锅浆糊。

他偏着头看纪浔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玻璃上,昏黄的灯光顺着玻璃照进来,他的睡意越来越浓,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纪浔扭头看了他一眼,把暖气开到了最大。

车子开到小区楼下的时候,沈斯缪还没有醒,纪浔也没有叫他,手搭在方向盘上,注视着前面,滂泼大雨打在玻璃上,而车里安静一片,只能听见沈斯缪细微的呼吸声。

纪浔看着车外的雨,想起了关绾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那时候雨也是这么大。

车子开到医院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他付了车钱匆匆朝医院走去,风在他耳边呼啸着,冰冷的雨噼里哗啦地砸在身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变成了跑。

他跑到手术室外面,走廊上灯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他突然有一种深深地疲惫感。

他弓着腰坐在长椅上,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跑了过来,沈斯缪光着脚,穿着睡裤,走过来轻轻地抱着了他的头安慰道:“不要担心,她会没事的。”

纪浔盯着手术室刺眼的红灯,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了时间的间隙,回到了多年以前,再一次看见院长那双澄清的瞳孔。

他坐在长廊上盯着某一处发呆,膝盖上还摆着一本书。纪雯站在一旁看着不远处嬉闹的孩子,脸上露着淡淡的笑容。她垂下眼睛,把手搭在纪浔头上轻轻地摸了一下,轻声说道:“小浔,有家的地方才是归处。”

纪浔仰头看她:“这里不是家吗?”

她看着纪浔笑了一下,又扭头去看远处的天,以及那青葱的香樟,她漆黑的眼眸透着寂静的萧索感,她的目光注视着树下的那群孩子,摇头笑了一下,朝他说道:“你总有一天会走,会离开这里,这里不过是你人生短短的一个停靠点,你以后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找到了那个对你好的人,自然而然以后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有归处。”

她看着纪浔说:“一个人久了总会孤单。”

“你的家呢?”纪浔问她。

她轻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纪雯看着天空掠过了一只飞鸟,她的目光久久注视着那只鸟儿。

她的手搭在了纪浔稚嫩的肩膀上:“福利院每年都会来很多小朋友,也会走很多小朋友,这里才将将是你们人生的起点,出去了又别样风景。”

“小浔你的人生还很长,沿途风景无限,你总会遇见让你停留的景色。”

“那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纪浔把书合上了,抬眼看着她说。

“山水万重,总能相逢。”

——轰隆

雷声劈开雨幕,在空中落下一道白光。

沈斯缪感觉一种猛烈的失重感伴随着自己,他的脚向前蹬了一下,猛然惊醒了。

他抬手拍一下脸,有些不太清醒地看向旁边的纪浔,哑声说:“这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熟。”纪浔从旁边拿了一瓶矿泉水扭开递给他。

沈斯缪接过,喝好几口才晃过神来。

“头还晕吗?”纪浔问他。

沈斯缪点了一下头,他看着外面的雨叹了一口气,好在车子里面有雨伞。

他扭头朝纪浔笑了一下:“走吧,回家。”

纪浔愣了一下,过了一会缓缓“嗯”了一下。

沈斯缪撑开雨伞走下车,他绕到纪浔的那边,轻轻地敲了一下车窗玻璃。

玻璃缓缓地降了下来,露出了纪浔的脸,他抬眼静静地看着沈斯缪。

沈斯缪弓下一点腰,凑过去说:“接吻吗?”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哗啦的声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车窗里面伸了出来,扣住了沈斯缪的脖子,把他压了下去,微凉的嘴唇贴了上来。

沈斯缪感觉心脏猛的缩了一下,几乎握不稳手里的伞,伞向一边倾斜着,雨水滴在了他的脸上。

扣在沈斯缪脖子上的那双手松开了,移到了他的脸上,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摸索着,抹去了他脸上的雨水。

最终那双手也被淋得湿漉漉的,冰凉的掌心贴着他的脸,沈斯睁开了眼,有些出神地盯着纪浔瘦削的手腕。

纪浔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贴着他的嘴低声说:“专心。”

沈斯缪的心猛的跳动了一下,感觉耳朵像烧起来一样,因为这两个字感到了腿软。他嗅到了纪浔手上很淡的烟草味,以及冰冷的雨水味。

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喘着气分开。

沈斯缪拉开了车门,指骨分明的手举着伞,连串地雨珠从黑色的伞面上坠下,隔着雨雾,沈斯缪苍白的脸展露了笑意,黑压压的睫毛下,那双眼睛亮得如同墨色玻璃珠一般,闪动着透亮盈润的光。

他伸出一只手朝向纪浔,嗓音的清润说:“走,回家。”

纪浔抬眼久久地看他,薄薄的眼皮下,黑色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搭在了沈斯缪的手掌上。

沈斯缪握紧了他的手,两双冰凉的手交叠着,仿佛产生了一种磁极的吸力,连落在手上的雨也显得不那么冰凉了。

沈斯缪撑着那把黑伞,他们在这狭小的空间下,十指相扣着缓慢朝前走。

昏黄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好长,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院长说一个人久了总会孤单。”纪浔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了过来。

“你觉得孤单过吗?”沈斯缪询问。

纪浔摇了摇头:“习惯了。”

沈斯缪听他这么说感觉有些难受,良久他才说:“被人爱总是很好的。”

纪浔垂眼看着他们握着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斯缪听见这轻轻一声嗯,眨了眨眼,他扭头不确定地去看纪浔,只见他清隽冷峻的五官被昏黄的灯光照出一圈朦朦的光晕。

沈斯缪心里砰砰直跳。

脑子里冒出了救命两个字,真的要疯了。

“你再……再嗯一声。”沈斯缪盯着纪浔的脸干巴巴地说。

纪浔停下了脚步,那双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沈斯缪,薄红的嘴唇抿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斯缪盯着他,纪浔依旧是淡定自若的样子,只是黑压压的睫毛垂着,遮住了清亮的眼睛。

简直是在犯规,沈斯缪心里想。

他笑了笑,牵着纪浔朝前走,过了好一会说:“纪浔,你背我好吗?我头晕。”

纪浔蹲下身背起了他,沈斯缪搂住了他脖子,脸贴在了他的后颈上,说:“记得吗?有一次去你家,也是你背我上去的。”

“记得。”纪浔轻轻地说。

沈斯缪是真的头晕的厉害,感觉像是海面上漂泊的小船,他轻轻地亲了一下纪浔的后颈,搂紧了他的脖子说:“我永远都爱你。”

回到家之后,沈斯缪吃了一点药,把手机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他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睡意朦胧间他摸索着纪浔的手,呼吸逐渐均匀,他们两个搂在一起,放下了一天的疲惫,这一刻像是倦鸟回归到了巢穴一般。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光,在不断地震动。

闪烁了几下之后又熄灭了。

外面雨声呜咽,风敲击着玻璃,白色的纱窗高高地飘起又落下。

怎么不接电话,怎么不接电话。

轰隆一声,沉闷的雷声响起。

和子吓得哆嗦了一下,不安地握着手机,神经兮兮地走动着。走廊外面安静的不像话,保镖不知道去了哪里,医生也不见了,整个医院就好像空了一样,这让她感觉很不对劲。

白色的飘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窗户外面是一片阴沉,被笼罩在阴雨里,浓密的绿植为这静谧的环境添加了几分可怖的气氛,雨雾里微黄的路灯像是随时都要熄灭。

病房里面的灯光白的过分,和子犹豫了一下走到了门口,手握着门把手轻轻地转动了一下,“嘎吱”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和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又立刻关上了门。

走廊上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只有幽绿的安全表示闪着淡淡的光。

和子被吓得不轻,她回到床上紧紧的揪着被子,拿出了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沈斯缪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开始拨打徐然的电话。

白色纱窗一直在飘,她不敢去看窗外,一直盯着手机,祈祷着徐然一定要接电话。

走廊上响起了走动的声音,像是皮鞋落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朝着这边走。

接电话,接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

声音越来越来近,越来越近,最终那脚步声停在了她的病房门口,

和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莫名的胆寒从心里冒了出来,她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像是在斯条慢理地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喂。”电话里面响起了徐然的声音。

和子的手抖了一下。

门外的人像是听见了这句声音了,敲门的手停了一下。

不安的沉默开始在病房里面蔓延。

过了良久,和子把手机放到一边走下了床,她走到了门边,手握在了把手上。

门外到底是谁,是医生吗?还是保镖?

她的幻觉最近越来厉害了,这难道也是她的幻觉吗?

风高高的吹起了她白色的裙摆,她扭动着把手,心脏在剧烈跳动着。

“和子小姐,你还好吗?”

“你怎么不说话……”

把手扭到了尽头,她心脏跳动了一下,打开了一条门缝。

她看见了一双皮鞋,以及黑色的西裤。

砰——

她快速地把门关上了。

一股蛮力从外面传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门外探了进来,死死地扣住了和子的手臂。

“救命,救命……”和子细声地呢喃着。

哐当一声,门被狠狠地推开了。

藤原泽杉的身影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张苍白的脸被灯光照亮,薄薄的眼皮下,漆黑的眼睛冷淡阴沉地注视和子。

他清隽的五官露出了一抹笑,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沉郁,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好久不见。”

作者说:最近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也不为过,诸多事情让我心力憔悴,腾不出一点时间来写文,总之大家还是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千万别熬夜,真的很伤身体。

本来只有四章的剧情了答应上个月写完,结果又拖到了现在,真的是抱歉了,让大家有这么不好的追更体验实在抱歉。

大家新年快乐吧,2021的第一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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