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正当陈飞卿焦头烂额地找皇上时,京城里传来消息,说安国侯反了。

陈飞卿目瞪口呆。

那人当然不是直说安国侯谋逆,说得较为委婉,说皇上久在江南,京城里面一直出些大小乱子,淮王及好一些王爷都蠢蠢欲动,安国侯便被无奈的大臣们请出山镇着。这一镇,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朝政大多被安国侯把持着。

左右相无奈,只得偷偷地请人来江南请皇上回京主持大局。他们派来了许多人,能平安抵达江南的只有这一个,还只能见到陈飞卿。

这人见到陈飞卿的时候已经心如死灰,觉得是天要亡国。

陈飞卿道:“我知道了。”

你当然知道了,你跟安国侯是父子你比谁都知道!那人敢怒不敢言。

陈飞卿又道:“我会请皇上立刻返京。”

陈飞卿真带着皇上返京了,那个被傅南生扔下来的傀儡。

傀儡格外听话,然而陈飞卿仍旧不敢离开寸步,吃穿住行全要盯着,在外人看来便有些怪异过头了。

毕竟离开江南前,陈飞卿就已经借着皇上的宠信肆意妄为够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傅南生与姚乙甚至裘千金全都突然重病避人,如今代姚乙主持江南大务的人是皇上点派的——皇上“托”陈飞卿点派的。

底下的人自然有疑惑也有担忧,但对方没有别的动作,按部就班地做些惯常的事,姚府里传出姚乙的话让一切照旧,大家总不能真反了。

御驾停在京城外,陈飞卿先一步独自回京,直奔安国侯府,问安国侯:“我听说……”

安国侯打断他的话,道:“我若是你,就不会带那个傀儡回来。”

陈飞卿一怔:“爹你说什么?”

“跟我就不用装了,”安国侯冷笑,“皇上已经被送到了漠国,大王子必定不是掳去养着做善事,他不日就会放出风声来,到时人人皆知你陈飞卿挟持一个假皇上,倒是比老子的胆子更大了。”

陈飞卿问:“你果然和漠国有勾结?”

安国侯道:“我说过,我只是自保。”

陈飞卿一时还有些没把握他爹究竟是什么意思,左右想想,道:“只要我们认我手上的皇上是真的,其他人必定不会怀疑。大王子挟皇上是为要挟中原,他已经不可能会放皇上回来,只会利用皇上得寸进尺。”

安国侯问:“所以你不预备救皇上了?”

陈飞卿道:“我当然要救他,但大王子若以为他能借此掠夺中原,那他就错了。”

陈飞卿心想,若是皇上在此,恐怕也是这样做。当初大王子意图绑了陈飞卿来勒索皇上,陈飞卿就已经觉得大王子是异想天开。皇上绝不会任人勒索,陈飞卿也是同样。

安国侯盯着陈飞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你还真是没跑了种。”

陈飞卿道:“爹,将你的兵撤走,我已经带皇上亲兵回来,你如今被人猜忌,最好的法子是自证清白。”

安国侯猛地止了笑,眯着眼睛看他。

闪烁的烛光之下,陈飞卿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过了好一会儿,安国侯平静地问他:“老子本来就不清白,为什么要自证清白?”

这是最坏的结果。

陈飞卿不愿意事情走到这一步:“爹,这种时候你不要与我说笑。”

“老子这辈子都没跟你说过笑,这时候来跟你说笑?”

陈飞卿问:“你还真——”

“我做不了皇帝吗?”安国侯笑道,“皇上不仅体弱多病令牝鸡司晨,且已经病重昏聩荒淫无道——”

陈飞卿道:“你明明知道皇上是为了什么南下。”

安国侯道:“不错,我知道,可百官万民不知道。”

陈飞卿腾的起身,刚往门口走一步,就听到了外头细碎的脚步声,凛冽的风声,刀刃出鞘的声响。

他停住了脚,回头看着安国侯,问:“你从何时开始谋划此事?”

安国侯道:“从你娘怀上你开始。”

陈飞卿一怔:“怎么……”

安国侯道:“从老子不得不给别人养儿子开始。”

陈飞卿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陈飞卿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安国侯看了许久,终于又开口,叫道:“爹……”

安国侯冷笑了一声。

陈飞卿居然不合时宜地想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我真是英叔的儿子吗?”

安国侯问:“你认为是玄英与你更像,还是皇上对你更亲?”

陈飞卿又沉默起来。

安国侯猛地将八仙桌踹翻了,骂道:“老子给他卖命,他睡老子的女人!”

陈飞卿竟还如小时候一样,见着他发脾气,忍不住吓了一跳,神色也有些畏惧。他小时候被爹打得多了,一直都很畏惧自己的爹。

安国侯见他这模样,便有些快意地笑了起来:“都说我管儿子管得好,管得家教森严,其实老子只是看你不惯而已。”

陈飞卿又站起身,问:“我娘呢?”

“她不想见你,我也不会让她再见你。”安国侯道,“你真当人人都喜欢你陈飞卿?我厌恶你,你娘更恨你。”

陈飞卿反倒笑了笑:“爹,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但国事归国事,你可以将我卷进来,不要将我娘卷进来。”

“老子最讨厌你不管什么事都还能嬉皮笑脸的样子,和你的亲爹一模一样。”

陈飞卿不想和他说下去,也根本不会信这种莫名其妙的谎言,转身就朝外走。然而他刚走出去一步,就听到身后风声,急忙侧身才险险躲过他爹的兵器。

“爹!”陈飞卿吓了一大跳,有几分茫然地看着他爹,“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也好,一定要每次都骗我吗?我真有那么不可信靠不住,你们非得都拿我当傻子骗?”

安国侯冷笑道:“和你说假话你就信,如今和你说真话你偏偏不信,能怪谁?”

陈飞卿道:“这种荒谬的话我没办法相信。”

“没办法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安国侯道,“你怪别人都拿你当傻子哄,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因为你就是个傻子,和梁玉一模一样的傻,他拉都拉不住你。你怎么从来都不想想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只有梁玉拦着你,而我和皇上却不拦着你去搞个臭名昭著的娼妓之子?”

陈飞卿缓缓地道:“因为你们相信我。”

安国侯仿佛听了个笑话:“正因为你这么蠢,所以都在骗你,和以前的梁玉一样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陈飞卿又要往外走,开了门,也没管门外的那些人,径自出去了。

然后,一支冷箭从墙头射了过来,朝着他的心房扎去。陈飞卿一怔,闪躲得不太及,那箭便扎进了肩膀。

他几乎不能相信,他爹是真想要他的命。

鲁鼎与陈飞卿相互架着回到了御驾所在的驻地里,还跟着陈树断后。

和很久以前很像,陈飞卿与鲁鼎常常这样,陈树也总跟着。但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三人便都有了自己的事,很少聚首。

陈树急忙去打热水拿伤药,营帐里面便只剩下了陈飞卿与鲁鼎。

鲁鼎的伤势轻一些,他倒了杯冷茶给陈飞卿喝,一面快速地道:“宁王接到你的消息就让人通知我赶回来接应你,但路上有些事耽误了一下,还好没太晚。宁王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但他也已在尽力调动所有他能动的人手……大哥?”

陈飞卿的神色令鲁鼎觉得有些陌生。

半晌过后,陈飞卿道:“你也骗过我。”

陈飞卿问他:“还有谁是没骗过我的?”

鲁鼎一时无语。

陈树打来热水:“快将伤口洗一洗,我给你们上药——怎么了?”

陈飞卿与鲁鼎都看着陈树。

陈树莫名其妙:“怎么了?”

陈飞卿忽然笑了笑:“陈树也骗过我,他说他一定在我之后娶媳妇,如今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陈树更加莫名其妙:“怎么——”

他与鲁鼎都愣住了。

陈飞卿忽然低下头,如同困兽般发出了一声呜咽,接着便在长久的夜里一直抱着头,一直在哭。

夜半突然下起了暴雨。

数月之后。

皇上朝白千草道:“朕这几个月越来越觉得身子好了起来,看来你的新方子确实有效。”

白千草还未说话,一旁的大王子便笑了起来:“小王我搜刮了那么多年的好东西都给你吃了,你当然也要好起来。”

皇上也笑了:“本该道谢,但碍于如今立场,还是不说了。”

大王子道:“哎,这还能抵消的吗?你该道谢就要道谢,别的事归别的事。”

皇上笑着道:“朕宫里不少那些药材,若非被大王子挟来,朕也不必舟车劳顿地随军,或许比如今还要好。”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若被其他人挟去,可没现在过得舒坦。”大王子道,“我是真心拿你做朋友,若你不是中原的皇帝,我二人必定能成为知己,你比你们中原其他人都正常多了。”

皇上笑了笑。

大王子又道:“一定有很多人说我的坏话,但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你看苟珥为了傅南生害我多少次,你看傅南生害我多少次,我都没跟他们太计较过。所以你也不必怕,好好养着,来日我问鼎中原,兴许也不会杀你,人这一生要能寻一个这样好相处的人也不容易。”

皇上道:“大王子有如此自信当然是好的。”

“怎么,你还觉得你们那小侯爷能有胜算?”大王子失笑出声,“我们已经连下三城,你们那京城里还为了你们小侯爷手上的皇上是真是假在争论不休,最能打的安国侯还被他儿子给关天牢里了。不过你还真是好用,往城门前一推,不说立马降了,起码也有几分消了火气。其实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能消了火气,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就再好不过,也省得生灵涂炭。所以你真该劝一劝小陈将军,那几座难打的城都是他的朋友在守,守得死伤无数,造孽。你不是仁君吗,这下子怎么就不怕你的百姓落难了?”

皇上喝了一口茶,微笑着道:“仁慈的人做不了皇上。”

大王子道:“我以礼相待,好声好气,你也得给我些面子。”

皇上扬手道:“那朕再请大王子下盘棋吧。”

大王子皱眉:“不想下,你怎么那么喜欢下棋?”

皇上微笑:“朕只喜欢与你下棋,因为朕不擅于下棋,难得遇到大王子这样比朕下得更不好的人。其实朕也欣赏大王子,很愿意与大王子做朋友。”

大王子嫌弃地咧嘴摇头:“我知道你只喜欢年纪小的,我比你年纪大多了,你在哄我。”

皇上笑道:“这是误解,朕喜欢相貌好看的,大王子就十分美貌。”

大王子顿时笑了:“我父王总觉得我像妖怪,许多人都这样觉得。”

皇上道:“那是他们不懂得欣赏,也没什么见识。”

大王子道:“他们比你见多识广,你不是总待在你那皇宫里不能出门吗,托我的福才能多看看景色。”

皇上微笑着问:“难道不是大王子托朕的福气才能多看看中原的景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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