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钦差大人浩荡南巡,陈飞卿半日也耐不住,快马跟了去,这又是一桩众人口中的笑资。

然而接着,百官便笑不出来了。

皇上说他也要南下。

对本朝绝大多数的文武百官而言,皇上虽然一向病弱,他们却实打实是信服的,因为皇上几乎是照着古往今来的明君模子所制,除了和陈飞卿那点确实不太对劲的暧昧之外,再没别的了——这对一国之君而言,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还是很克制的,没有做出些出格的事来,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如今,皇上,他……

早朝跪了一地,下了朝,御书房里又来了一堆肱骨重臣,挤着都不肯走,来回是劝皇上以龙体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

皇上道:“朕南下正是为了养病。”

几乎没有人相信。

“皇上,南下路途遥远,一路车马劳顿,恐怕对龙体更有损伤。”

“何况若有贼子在途中设伏可怎么办才好?”

“皇上请三思而后行。”

“皇上……”

皇上温和地再三解释:“正是御医再三权衡之后,方才劝朕南下养病的。”

“他是何居心!皇上切莫信了贼子之言!”

“皇上,兹事体大啊!”

好不容易,到了请脉吃药的时候,皇上才有了一丝喘气的机会。

众臣退到殿外,仍然不肯轻易离去,安静地等待着。

皇上吃了两口药,叹了声气,吩咐道:“小海,你去和众位大人说,今日天闷,别把自己的身子也守坏了。朕又不能偷偷地跑了,让他们去延华殿用些膳食,休息一会儿,朕也要休息一会儿。”

小海便去外头传了口谕,众臣左右看看,渐渐地都去了延华殿。

皇上这才将药吃完,搁下碗,许久都没说话。药越来越甜了,几乎已经快吃不出药味,而这并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只说明病得越来越重了,因此药开得越来越重,白千草往里头搁的蜂蜜也越来越多。

白千草为他请完脉,却坐在那儿没动,盯着他看。

皇上也没在意,只当是医家惯常的望闻问切,笑道:“不是将脸上的脂粉去了才看得更真切些吗?”

白千草缓缓地道:“清晨看过了。我只是忽然知道,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南下。你早就知道他们不会让你去。”

皇上叹了声气:“你不必在心中苛责他们,人都是各司其职,你是大夫,只想治好病人,他们是朝廷百官,只想维护社稷安稳,都在尽忠职守。”

白千草道:“你已经说了你是去治病的。”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隔行果然如隔山。千草,你认为,朕是什么?”

白千草微微皱眉,不解其意。

“朕是皇上,皇上却不是朕。若朕的兄弟们还在世上,或许皇上就是他们其中比朕更像样的一位。”皇上道,“百官也不是朕的百官,是江山社稷的百官,说句你或许觉得诛心的话,朕的死活,其实与他们没有太大干系。若非朕的死活牵扯社稷安危,他们便并不会太在意朕的身子如何,至少比不上在意他们明日能吃什么。”

白千草惊讶地看着他。

“朕南下,治得好或者治不好,都是未知之数。然而一旦京城没了皇上,就像百姓家门口没贴门神,人心便会不稳。又或是朕在途中出了任何差池,京城立刻便会大乱。自然,离京的皇上自古以来不止朕一人,但确实大多也都没有好下场,隋炀帝唐明皇,全都是史书上摆着的,众臣难免会全往最坏处想。何况,朕比他二位更不如,朕本就体弱,还至今未有子嗣,不立太子,甚至连亲兄弟也没有一个。若朕有三长两短,天下大乱。”

皇上微笑着道,“所以朕绝不会怪他们,你也不要那样想。”

白千草皱着眉头道:“可你若治不好……”他不想说下去。

皇上道:“朕说过,这是大夫会想的事,大夫实在无计可施时,也要拼着将死马当活马医。可对于百官而言,他们只需要最谨慎的法子和得益最大、坏处最少的那一个选择。朕南下究竟会如何是没人说得清的,可无论怎么样看待此事,都会觉得不如朕继续待在京城里稳妥。于不想谋逆的百官而言,稳妥才是最要紧的。”

白千草想了又想,道:“我如今也后悔劝你南下了。你早知会这样,若真要选,也自然会和百官选一样的稳妥法子。可你没有,你也绝不是胡来的人,所以你根本不是想南下养病的,你想去——”

白千草猛地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一开始就打算南下,故意骗我的?”

皇上笑着道:“这就确实是你想多了,朕谁都可以骗,唯独不会骗大夫,这是没有好处的事。若非癫狂之徒,便不会求死,只会求生,朕觉得自己应该看起来不至于像那样的人。此次南下,朕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信吗?”

白千草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也有许多人是只希望梁翊能好好地活着。”

皇上无奈道:“不许直呼朕的名讳。”

说话间,殿外有小太监传禀,说是太后想请皇上去一同用膳。

自从马绰狐一事后,皇上已经有许多时日没去见过太后,此刻也不预备去见:“回禀太后,朕今日还有许多的事,无法陪她用膳,请婷公主去陪她。”又问,“朕请淮王携世子入宫,来了吗?”

“已经来了,在殿外候着。”

皇上示意白千草退出去,边道:“请他们进来。”

见着了世子,皇上笑得极为温和:“一家人无需多礼,淳儿过来朕身边。”

他抱着世子在怀中,仔细地看了看,朝淮王道:“小孩子难免顽皮,何必责罚成这样。”

淮王只好道:“臣未曾养过孩子,不是很懂如何教导幼童,令皇上挂心了,臣的罪。”

皇上笑着道:“你娘就将你教得很懂事,她如今也精神不错,何不让她帮你带带孩子?”

淮王勉强地笑了笑:“皇上教得是。”

“你来的时候,大概也听说了,朕打算南下。”

淮王小心翼翼地道:“来时正好与众位大臣偶遇,听得了一两句,再没多的了。”

“他们都不让朕南下,担心朕一走,京城会动乱。”

淮王低着眼看地上,口中道:“皇上是百官万民之父,南下路途遥远,自然是令人惶恐担忧龙体。”

皇上笑了笑,道:“龙体倒无碍,他们是担心宫里少了朕这个镇宅子的。”

淮王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便没有接这句话。

皇上道:“所以朕想来想去,不如立了淳儿做太子,让他来代朕镇守京城。”

淮王震惊地抬头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臣、臣……”

“你没有听错。”

“万、万万不可!”淮王见皇上神色不像说笑,顿时既茫然又慌张,“皇上,皇上正在春秋鼎盛之时……”

皇上摆了摆手:“都看得出朕没有过那时候,不必说这种场面话。”

淮王又道:“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淳儿……他……他天资愚钝……”

“总比你要聪明。”皇上低头问怀里的世子,“淳儿怎么看?”

世子年纪尚幼,虽然早慧,但平日在家都是和乳娘独处,并不十分懂人事,脆生生地问:“那我父王呢?”

休息过后,众臣又回到殿外静等着,没多久便见淮王一脸惊惧且疑地带着世子离开了,皇上让两位丞相进去。

“无需多礼,坐吧。”皇上看着他俩坐稳了,道,“朕恐怕也不会有孩子了,眼看时日无多,打算过继淮王世子。”

左右相的亏是坐稳了,否则都要脚底打滑。此刻两人的神情一模一样:“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道:“没什么不可,前朝便有过这样的事。你二人是最清楚不过,朕一旦驾崩,朝中无主,必定引来各方纷争,天下就会大乱。你们也知道最好便该早早立储,只是不敢说也不便说,那朕就自己说出来。”

左相叹气:“皇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朕要尽早南下,若不将此事敲定,还与你们从长计议,那就真不知该计议到何时了。”

左右相对视一眼,右相问:“皇上是为了南下的事才……”

皇上并未承认,却也没否认,只是道:“朕听说江南很美,若如今不去看一看,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左右相自然不信,心急一些的径直问:“皇上究竟是为何执意南下?臣不明白。”

皇上笑了笑:“朕已经说过了,想去江南看一看。朕自从登基之后,连皇宫都没出去过几回,住得有些厌烦了。”

“臣不信。”

“信或不信那是你的事。”皇上道,“朕意已决,只是告诉你们,并非要与你们商议。”

两人立刻起身跪下:“皇上,万请三思!即便立了储君,然而世子尚且年幼,若皇上离京而去,难免引来人心惶惶,外邦又早已对中原虎视……”

皇上截断他们的话,突然道:“朕这样做,像个顽劣的昏君。”

两人忙道:“臣等不是此意。”

“无论你们是何意思,”皇上笑着道,“朕还真想临死前顽劣一回,昏君就昏君吧。再告诉外面那些人,谁若再劝,朕便请谁去天牢里面住着。”

秦郑文是第一个去天牢的,因他听闻此事便连上三道疏,第一道尚且克制,第二道勉强克制,第三道终于克无可克骂得日月无光龙颜大怒。

黄御史是第二个。

陆续又进去了好一些人。

皇上当真是铁了心要南下,重臣们拦也拦不住。只是过继淮王世子的事到底拦了下来,省得一趟水越搅越混。

隐隐约约的,还有些人怀疑起了皇上确实是病重到昏聩了。前朝历代的史书上并非从没有过为人君者忽然性情大变的先例,天威难测也并非是一句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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