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陈飞卿倒也不想去打扰傅南生办公,他确实是凑巧才来了吏部,想要找一些吏部存档的陈年的官员调任资料,也是为了给皇上找弟弟的事,他想着有备无患,说不定到时能多问到一些线索。

吏部本来有他的朋友,如今见了他却只当公事公办,寒暄都免了,只让门房领着他,便回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门房领着陈飞卿去了库房外头,倒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精,大老远便低声道:“小侯爷,傅大人在里头整理,门是开着的,您请。”

陈飞卿道:“哦,那我自己过去,你忙吧,多谢。”

既然来了,他有意给傅南生一个惊喜,便屏息去到库房门口。一眼看去里头黑不隆冬,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起来,便看见傅南生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偶尔吸吸鼻子。

陈飞卿怔了怔:“南生?”

傅南生背脊一僵,忙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陈飞卿道:“我来查阅一些旧档。你哭什么?”

傅南生忙笑了笑:“我才没哭,刚才打扫的时候灰进了眼里,正不知道怎么办,你来了正好,给我吹吹。”

陈飞卿见他朝自己睁大眼睛,便凑过去给他吹眼睛。

“好了好了……”傅南生将脑袋往后躲了躲,“不要。”

陈飞卿小声道:“没人来这里。”

傅南生摇头,故意玩笑似的装腔作势道:“本官还在这里。”

陈飞卿忍俊不禁:“是我不对,抱歉,傅大人。”

傅南生道:“你去找你要的东西吧,我还要继续打扫。”

陈飞卿点点头,绕进去在书架间寻找,边道:“那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去。”

傅南生正扫架子灰的手一顿,道:“不必,你先走吧。”

陈飞卿道:“等会儿再说吧,说不定我要找很久,反倒要你等我。”

傅南生道:“我也不等你。”

陈飞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讶异地抬头,透过架子间的缝隙去看他:“怎么了?”

傅南生有那样一个瞬间想要发火——我在这里打扫这间一年也没人来几次的破屋子你问我怎么了?!

但他克制住了,只道:“避嫌。”

陈飞卿忽然叹了声气,从架子后头走出来,问:“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傅南生道:“没有,我很威风,我还去尚书面前骂了他一顿。”

“……”陈飞卿道,“这种威风还是有些不对劲的,发生了什么事?”

傅南生道:“他以前是常客,还有些把柄在我的手上。这里还有好些人都有把柄在我的手上。”

“……”陈飞卿道,“皇上或许该将你调去大理寺,不过在吏部似乎也很合情合理。”

傅南生笑了笑:“所以我说没有事,你快去找你的,我也要继续打扫了。”

陈飞卿已经猜到了一些边边角角,无外乎是傅南生确实被孤立了。无论是他第一天就被派来打扫屋子,还是完全没提今晚要赴宴——恐怕傅南生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吏部事情多,因此都很愿意迎新,尤其若是来了三甲,那是大好事,总要请人吃一顿饭,陈飞卿以往就常蹭他们的宴席。

他先前也预想过这样的情境,可毕竟没发生,他也不愿给傅南生泼冷水,便只委婉地劝傅南生无论事情大小都要好好做,千万别胡思乱想也别当场生气跑了。但也没想到傅南生直接便被打发来扫屋子,本以为最多也就是坐一坐冷板凳。

傅南生推他:“快去。”

陈飞卿便暂且先去做自己的事,一边翻看旧档一边偷看傅南生。

傅南生讨厌脏,更讨厌打扫,半张脸都蒙着锦帕,皱着眉头嫌弃地洗抹布。

陈飞卿一时想要拉着傅南生就这样回去算了,一时又想去把吏部的人全部强行拉到酒楼里吃饭。但都只是想一想而已,绝不能那样做,不仅会令傅南生日后更难与众人相处,而且……而且本来也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就不该生出这样的想法。

陈飞卿办完自己要办的事,便要去帮傅南生一起打扫。

傅南生却道:“这是我的事,你赶紧走,不要打扰我。”

陈飞卿道:“我等会儿也没别的事了。”

傅南生却坚持的将他赶出去了。

陈飞卿仔细地想了想,又想出了一个主意,便去请人赴宴。

先去翰林院请秦郑文和裴成远,然而秦郑文严词拒绝这等私下拉帮结派的事,裴成远也说家里有事。

陈飞卿便请不到人了。或者说,是请不到能和傅南生处得来的人。

郑问其还对傅南生有气,其他的人与傅南生八竿子打不着,也不好去请玄英和傅莺儿他们,反倒显得刻意。

陈飞卿有一些气馁,站在街头看了看天色,预备还是去接傅南生一道回去吃饭好了。

他刚要迈步,就听到有人叫自己:“飞卿!”

陈飞卿瞧见迎面而来的几个朋友,是兵部的,领头的朝他笑道:“我们这儿来了新家伙,一起去喝酒,来不来?”

陈飞卿刚要应答,却见有两三个人面色有些异样,忍不住猜想今日傅南生见到的会不会比这更显形。

他摇了摇头:“我还有点事,不去了。”

那领头的也察觉到了点儿,不耐烦地踹了那人一脚:“你大爷的,挤眉弄眼什么玩意儿,滚!飞卿,走,别理这东西,我也跟他不熟。”

陈飞卿笑了笑:“我是真有事,你不要乱发火。”

领头的更烦躁了,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声气:“那你去忙吧,有空了找我喝酒。”

陈飞卿笑道:“一定。”

傅南生站在街旁的一棵树后头,沉默地看着陈飞卿和那些人说话,沉默地看着陈飞卿转身朝吏部的方向过去。

陈飞卿去吏部一问,门房说傅南生已经离开了。

陈飞卿便回去书院里,可傅南生却彻夜未归。他等到入夜了,出门在逐渐无人的街上寻了许久,猜想着傅南生或许喝闷酒去了,便连酒楼里也寻了。然而傅南生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处,也没去玄府找他娘,不知道去了哪里。

陈飞卿辞别了玄府的门房,叮嘱他不必声张给玄英和傅莺儿知道,便又回去书院瞧了瞧,仍然没人。

直到丑时过半,傅南生方才被人送回来了,送他回来的人是陈飞卿的朋友,巡夜时听到暗巷里有人在叫救命,过去一看,看见傅南生在殴打两个赌徒,便是那两个赌徒在叫救命。

他们花了好一阵子也没拦得住傅南生继续打人,还是陈飞卿的朋友急中生智叫了一句“你再动手我叫陈飞卿过来了”,傅南生这才住了手,朝他恶狠狠地道:“你跟他说,我就杀了你。”

跟一个衣衫不整的酒鬼没什么好说,还好那人向来脾气好,一路哄着,可算把这酒鬼给哄得愿意跟着回书院了。

陈飞卿头疼起来,感激地将朋友送走,回头见傅南生很自觉地往地上一跪,醉醺醺地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陈飞卿甚至怀疑这纯粹是傅南生用来敷衍人的一种法子,总之先斩后奏,先做他也知道是错事的事,然后往地上一跪,就可以一笔勾销。这很像傅南生能想得出来的了。

陈飞卿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理解了为何自己认错时爹也仍然很生气,说不定就和此时一样,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敷衍人罢了,根本没有诚心认识到错在哪里。

然而陈飞卿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架着他起身,闻到他身上浓郁的怪味,是烟枪、香料、酒、汗臭等混成一块的怪味道,非常难闻。

陈飞卿皱着眉头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去赌坊了?”

刚才那人说傅南生是在赌坊后头的暗巷里打人,身上又是这样的气味,恐怕就是去了那里。

傅南生大笑了起来:“我还要去妓院!”

“……”

傅南生将衣襟又拉开了一些,道:“我也能嫖妓。”

“……”

傅南生学嫖客学得惟妙惟肖,在地上折腾了一小会儿,大笑着道:“我说了我会吧!”

陈飞卿使劲儿地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问:“吏部的人和你说什么了?”

傅南生皱着眉头抱怨:“疼,松手。”

“疼就忍着。”陈飞卿面无表情地道,“回答我。”

傅南生见他发火,便有点发怯了,半晌道:“没说什么……他们不跟我说话,他们对我特别好,我的屋子比尚书的还要好,哈哈,我自己一间屋子,裴成远和郑问其都得跟人挤桌子……他们不理我,我吃饭的碗都跟他们的不一样,他们连我的碗都要分开洗……”

傅南生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像是告状似的:“他们凭什么欺负我,他们也去嫖了,他们还被好多□□睡了呢,被睡了还得给钱,他们才不要脸。他们还喜欢穿肚兜儿,还有喜欢被女人玩儿的,他们比我贱多了,我至少还能赚钱给我娘。”

陈飞卿叹了一声气,抱着他哄:“不说了,你去休息一会儿,我烧水给你洗洗,一身的味儿。”

傅南生却不肯:“我跟你说,我今天没去成妓院,但我去了倌馆。”

“……”

“我和小倌儿才不一样,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看了好久啊,没看出我和他们哪里一样。”

陈飞卿低声道:“不一样。”

傅南生却又笑了,朝他道:“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啊?其实是一样的,我以前也是那么打扮的,你没见过而已。我打扮得和他们一样,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不对,我打扮得比他们好看多了,所以我赚得也比他们多,我可会赚钱了。”

陈飞卿道:“够了,我知道你没醉。”

傅南生便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我醉了。”

陈飞卿道:“你没醉。时候不早了,今日不是休沐,你得换身衣服去吏部办公。”

傅南生道:“我不去了,我不做官了。”

陈飞卿道:“不行,你必须去。”

傅南生朝他叫道:“我被人欺负了你听不到吗?我的意思是让你帮我去打他们!都说我傍上了你,你有什么用,你就会让我挨欺负,要没有你,我就能把他们都杀了。”

陈飞卿重复了一遍:“我去烧水,你去准备换衣服。”

傅南生挣开他,朝地上一躺:“我不去,你打死我也不去。”

“……”这都从哪儿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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