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陈飞卿倒是很快洗完了,换了干净衣裳回屋,见傅南生也不看书了,坐在床边发呆似的。

“我今日去看她——”

傅南生飞快地打断他的话:“她必然还是老样子。”

陈飞卿不知道他说的“老样子”是什么样子,或许就是今日见到的那样子,便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你该去看一看她。”

傅南生赌气似的:“我让人给她送了钱,每个月都送,送了很多,我的钱几乎都给她了。”

“她并不在乎钱。”陈飞卿拉过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揉着玩儿,“我看她的钱也都分给她的姐妹们了。”

傅南生反倒笑了起来:“她不在乎钱?那是因为她有我这个儿子,当然可以不在乎钱,反正我会给她送钱。”

对傅莺儿,傅南生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所以害怕被她抛弃,被扔在了千里迢迢之外也要找回去找到她。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或许是恨她的。那个时候他只是没有别人要罢了,也不敢自己走出去,所以非得扒着她。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可以扒着陈飞卿了。

他越这么想,越觉得没有哪里不对。做儿子做到他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对不起傅莺儿的了,人们都说戏子无情□□无义,这已经仁至义尽。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罢了。

傅南生这样一想,又忽然想起前夜里跟陈飞卿发过誓,要改过自新,要做一个好人。

好人究竟是什么人,他除了陈飞卿也没见过几个了。若要学陈飞卿那样,恐怕就非得回去见傅莺儿,还得母慈子孝天伦之乐。

傅南生想到这里,一阵恶寒。

陈飞卿见他不说话,也没太在意,只道:“这是你的私事,我也不好多管,但有件事我得做主,把她接出来。”

傅南生摇了摇头:“我早就和你说过,没用的,她自己会跑回去。”

陈飞卿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原因。若她还要回去,我不会让她回去。”

傅南生皱了皱眉,终于看向他:“你要把她关起来?”

陈飞卿点了点头。

“不行。”傅南生的反应却很大,“你不能这么做,我娘不愿意。”

陈飞卿安抚他:“很多事不是不愿意就能不做的。”

傅南生却固执起来:“就是不行,我不答应。你要关就把我关起来,不要关她。”

陈飞卿啼笑皆非:“我关你干什么?南生,你听我说,我们得让她好起来。我今天去看她,她看起来病得很重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或许你有你的考量,但——”

“她已经这样这么多年了,你让她这样到死吧。”傅南生的脸有些发白,有些决绝的神色,“你不懂她,让她这样子去死,她反而才高兴。不然她会骂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几乎是自言自语。

陈飞卿却听清了,他很不能明白傅南生这样的想法,半晌才道:“那我们先不说这事,明天或后天,你跟我去看看她。”

傅南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我娘很坏?”

陈飞卿摇了摇头:“我想你对她是没有坏心思的,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

傅南生笑了笑:“我知道,给她钱。”

“所以我才说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但至少像你那样纵容她,一定是不对的。”陈飞卿亲了亲他的脸颊,“乖,早点睡,明天若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去看她。”

傅南生反过来抓着他的手:“我不想早睡,我不高兴。”

陈飞卿笑了起来,凑过去亲他的嘴,手也很不老实的按住了他的腰带,另一只手反过去用掌风将烛火打灭。

黑暗里,傅南生却突然不满:“为什么要黑着?我很难看吗?”

陈飞卿闷声笑:“我不好意思。”

傅南生道:“我就想看你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飞卿只好暂且起身去把蜡烛点燃,这才重新回到床上,将床帘放下去。

傅南生挣扎着又起来,非得把床帘拉开。

陈飞卿也只能随他去。

然而接着傅南生还是觉得不对劲,又把床帘放下,又要把蜡烛灭了。

陈飞卿就有点郁闷了:“你是不是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先休息。”

傅南生理直气壮地道:“不是,但我就是事儿多。”

陈飞卿靠在床头,微笑着看他:“那现在傅公子的事儿忙完了吗?”

傅南生想了想,顺着爬到他身上坐着,在一片黑暗当中低下头去吻他。

“小侯爷!”

陈飞卿听了这道声音,急忙掀开床帘,鞋都顾不上穿就去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小江。皇上身边有最信任的两个高手,名叫大小江,是兄弟俩,平日里很少离开皇上,如今深夜过来,一定是有急事。

陈飞卿将门虚掩着,低声问:“什么事?”

小江道:“皇上晚间突然呕血。”

陈飞卿忙问:“现在呢?”

“现在止住了,但人时昏时醒,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我哥让我来请你入宫护驾,详情路上跟你说。”

陈飞卿点点头:“我马上就去。”

他回到房里,一边穿衣穿鞋一边道:“我有点急事,回来跟你解释。”

傅南生只从床帐子里头探出一颗头来,瞧了瞧门口,道:“哦。”

陈飞卿穿好了鞋,看他一眼:“生气?”

傅南生笑了笑,摇头道:“不生气,躲过一劫。”

陈飞卿揉了揉他的脸,亲了口:“谢谢你这么说,回来给你赔罪。”

傅南生点点头,看着他出门去,又看着门关上了,看了很久,猛地从床边捡起鞋子朝门板上砸了过去。

砸完一声巨响,他反倒自己被吓了一跳似的,浑身一颤,突然心里十分的慌张。这慌张逐渐成了火烧火燎般,再往后,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傅南生急忙起身翻出了一个小瓷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来吃,再盘膝运息,这才好受一些。

他低头将瓷瓶子再次打开,往手掌里全倒了出来,只剩了两粒。

他盯着那两颗药丸看了会儿,面无表情地又翻出来一支焰火,鞋也不穿,去了院子里放出去。

焰火腾地飞到空中,炸了几下。

一路上小江低声告诉陈飞卿:“其实也没什么事,突然呕血的。”

陈飞卿问:“没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呕血?”

小江犹豫了一下,道:“我哥不让我说,因为皇上不让说,但我反正就告诉你了,你别害我啊。”

陈飞卿点点头:“我不会讲出去,更不会让皇上知道。”

小江叹气:“皇上越来越不好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今晚闹得比较厉害,又一直叫你,所以才来找你的。”

陈飞卿匆匆地赶到了皇上的寝宫,只说是有急事要禀报。因为小江说此事还没传出去,连太后都不知道,除了他兄弟二人和服侍多年的公公以及白御医外,谁也不让说。

陈飞卿进去的时候,听到皇上又叫了一声“飞卿”。他忙去到床前,蹲下去抓皇上的手:“我在。”

皇上却仍闭着眼。

白御医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皇上刚服了药,有些昏睡作用。你跟我来一下。”

陈飞卿讶异地看他一眼,起身跟他走到一旁的偏殿里面。

白御医似乎有点犹豫,徘徊了一阵子,语出惊人:“皇上最多只有三年可活了,我说是最多,比如碰上先帝保佑。”

陈飞卿一怔,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眼和鼻子就先酸了起来。他有点不愿意相信:“怎么突然——”

却又不说了。

一点也不突然,皇上从少年时落下寒症,就一直不好,只是强撑着而已,强撑着做出一派从容的样子,以至于常常会让人误以为确实没什么。

三年,弹指一挥间。

陈飞卿摇了摇头:“真的没有法子救他了?”

白御医道:“有法子还用你来催?”

见陈飞卿捂着额头不说话,白御医放缓了一些,道:“当然,实在要说,也不算没法子。”

陈飞卿忙道:“我就知道,白大哥你肯定有法子。”

“我又不是华佗扁鹊,更不是神仙!”白御医也有些烦躁,“让皇上南下。”

陈飞卿果断道:“那就南下。”

“你说南下就南下?”白御医朝他脑袋上一巴掌呼过去,“又不是去一天两天,他得在南边长住,我也没把握得住多久,但留在那边总比留在京城好,适合他养病,也没那么多烦心的事。”

既然是长住,这事儿确实就不好说了。何况听白御医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更难办了。

陈飞卿道:“难怪皇上不肯。”

白御医点了点头:“他当然不肯。这样除非迁都,可迁都是大事,自然没这种做法。若不迁都,他在南边长住,又像什么样子。所以他不让我跟任何人讲,包括你,也包括你爹和宁王,你别转身就把这事儿跟他俩说,否则再没下次。”

陈飞卿想了想,道:“好。”

白御医又道:“我只是个大夫,只管救治我的病患,其他朝政上的事,我一概没兴趣。话我就搁这儿了,要怎么决定,你和他去做决定。”

陈飞卿又问:“南下就一定能好吗?”

白御医道:“不一定,但他至少可以比现在多活些时候。如果他能不管那些糟心的事儿,别天天憋着闷着,高兴一点,或许能活更长的时候。”

傅南生放完那只焰火后,就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坐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时,苟珥来了。

苟珥瞧他光着脚穿着中衣散着发的样子,冷笑了一声:“怎么,春宵一刻,就你一个人?陈飞卿不行吗?让我来替他?”

傅南生恹恹地道:“解药快没了,给我。”

苟珥皱着眉,看他这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从心眼儿里看不下去,低声骂了句,从怀里掏出瓷瓶子,却又忽然收回来:“你怎么伺候他的,我也想试试。”

傅南生翻了个白眼,起身往屋里走:“那我不要解药了,你看着我死吧。”

苟珥跟进去,把门关上。

傅南生却丝毫不担心,喝了杯冷茶就回被子里睡觉了。

苟珥站在床前,把瓷瓶子扔他枕边,有那么点无可奈何的:“你也就对着我横。”

傅南生冷笑了一声:“我哪儿敢对着你横,解药若没了,我也没命了。”

“别说得好像我给你下药一样!”苟珥没好气地道,“我说了学这功夫就是这样,你自己非得学,现在倒怪我了?”

傅南生睁开眼,看着他:“那你把解药的方子告诉我。”

苟珥就不说话了。

傅南生冷笑了一声:“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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