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是夜,姚乙便派人去了京城问太后的意思。

京城离这里有些距离,那人连夜赶路,累死了一匹马,才紧赶慢赶地在三日后带回了太后的话。

太后让姚乙不要做出头马,万事有宁王、陈飞卿和钦差秦郑文做主。

姚乙品了品这话,心知肯定不是让自己啥也不做,恐怕是让自己坐山观虎斗。

且又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是宁王背地里的动作也不小,且桩桩件件都指向了安国候府。

太后,或者说是姚氏一族,其实并不太相信宁王是真心投靠。老人们还没死绝,他们是见过年轻气盛时的宁王的,当年宁王与先帝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都是继位的大热门,后来宁王出了事,这才没再提过。甚至还有人认为,宁王那桩事,也和先帝脱不了干系,因为当时宁王的恩师便是先帝荐给宁王的。

宁王再别无选择,太后都相信宁王不会与安国候联手,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到。

因为有一桩事,很少有人知道,太后恰恰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她知道,宁王的那桩丑事是被安国候戳穿的,不光是戳穿,还捉了现行,亲手将丑事中的另一个人打伤。打伤后那人就逃了,本来这事也闹不开,大家都保持缄默便好,即便宁王私底下追着那人跑了也罢,皇家的事想遮也能遮一遮,可安国候也跟着追去了,把奄奄一息的宁王带了回来,然后将宁王被那人利用犯下的错行一一上禀皇上。

圣上盛怒,几乎要手刃宁王这个不肖子,却最终没有,只让宁王削去王位,禁足。后来还是先帝登基后才又逐渐地恢复了宁王的自由与名号。

当时太后见过刚被先帝放出来的宁王,不是一个形销骨立所能形容。年少时的宁王是一个非常骄傲且又热烈的人,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可是那件事之后,似乎便失去了魂魄,沉默得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先帝严厉不许人再提往事,宁王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过去。

若说宁王此生不恨安国候入骨,太后反正是不相信的。

一日后,秦郑文亲自登门拜访城中富贾,却得知十家病了五家,重病,还传染,剩下五家不是回乡祭祖了就是出城被绑架了至今找不到人。

秦郑文倒也不恼,朝那些管家道:“既然如此,本官只好让人包围了你们府邸,省得传染了别人。至于被绑架的,为了保护其他家人,本官只好也让人一并守着。还要回乡祭祖的,本官派人去接他们回来,省得路上出意外也被绑了。”

有一家的当家老太太仗着年岁大,将拐杖一打,道:“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这么做,便是欺负我们本分百姓了吧?”

秦郑文道:“老太太,如此污蔑朝廷命官的话,你最好斟酌一下再说出口。”

老太太道:“大人都要抄家了,我有什么怕的?一把年纪,就地斩了也就几十斤肉罢了!反正你们京里来的大人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秦郑文道:“剥皮佬不是本官下令所杀,只不过看来老太太觉得他不该杀?”

老太太道:“该不该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只知道我朝杀人向来是要等皇上勾红。”

秦郑文道:“既然您不懂,就请当家的老爷出来说话,恐怕老爷会懂,毕竟他应该记得剥皮佬两年前替他收东城外三里王家铺子的租收到了人家妻子床上,逼死了夫妻两个的事儿。”

老太太道:“这事儿我们没听过,不知道,有没有,也都是他们的事儿。自古以来,还没见过不许请人去帮忙收租的道理。”

秦郑文道:“这倒也是,自古以来也不缺在旱年歉收时加重佃租逼迫人签死契的事儿。”

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道:“大人,按您的意思,我们倒是都合该去散尽家财做善事才行?我听说您自幼家境贫寒,可真不代表富裕人家就活该要跟着所有的人一起贫寒,您是钦差大人,不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若按您的说法,第一个该拿出所有钱财救济灾民的,是皇上,满宫里的宫娥太监,珍奇异宝,都该先变卖了才对。怎么着,上头不敢动,下头不敢动,尽逮着我们这刚能吃饱的羊毛薅呢?”

秦郑文面无表情地道:“老太太这嘴倒是能说,若是个男子,也该去考状元了。”

老太太尖尖地笑了一声。

秦郑文道:“本官没有让你们散尽家财,也不可能让你们散尽家财,只不过是求你们借出一半的屯米来,借据也一定会立,怎么就成了你所说的绿林山匪了?”

老太太道:“大人不必诓我们,借据我们日后能找谁要?要不回来的借据就是一张废纸还不如。如今灾年歉收,我们家里上下几十口人,难不成就不要吃饭了?总之,我们是没有粮,大人请去别处借。”

秦郑文在其他家,得到的也是类似的话。

他有些隐约的烦躁,这些人无非是拿着陈飞卿杀了剥皮佬一事在做借口,可他又不能明抢。

正烦躁时,鲁鼎来找他:“哟,秦大人,每餐吃两碗干饭还瘦了?是不是想念娘做的饭菜啦?”

秦郑文横他一眼,不想说话。

鲁鼎又道:“你的小枕头呢文文?就在小老虎旁边绣了‘文文的枕头’的那个小枕头。”

秦郑文腾地起身往外走。

鲁鼎赶紧拽着他:“我羡慕你呢,我都没娘给我做这个。说正事儿,是大哥让我来的,就你们的小侯爷,有正事儿。”

秦郑文冷漠地道:“有事说事。”

鲁鼎道:“大哥猜你也借不到粮,并且声东击西这一招估计对他们是行不通的,一个个都鬼精鬼精。”

秦郑文问:“小侯爷有何办法?”

鲁鼎道:“你让姚乙去借,他肯定能借得到。”

秦郑文道:“他如何肯去?”

鲁鼎道:“他不肯去是他的事儿,你给他道圣旨,他要还不去,你管他呢。”

秦郑文问:“皇上来圣旨了?”

鲁鼎道:“哪儿能这么快?”

秦郑文皱眉道:“你敢伪造圣旨?”

鲁鼎道:“别说这么难听,什么伪造圣旨,大哥他有道空白的圣旨,是临走前皇上给他的,要他必要时拿出来自己往上填。”

秦郑文几乎是愣在那里,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一张任由陈飞卿填的圣旨,这几乎是无法想得到的一件事。

皇上当真这么信任陈飞卿?

鲁鼎从怀里掏出空白的圣旨,道:“就是这个,秦大人你自己想想怎么写吧,大哥和我没你读书多,还是得你来写。”

秦郑文看着那圣旨,只在落款处盖了玉玺大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仔细地看了看,有些怀疑道:“这是真的吗?假传圣旨是死罪。”

鲁鼎道:“你当我大哥不怕死?真的假不了,你要实在不敢写,我带回去给他写完了,他去给姚大人得了。”

秦郑文犹豫了一会儿,道:“这不是小事,我要先去问宁王。”

鲁鼎笑道:“你最近和宁王倒是挺亲近啊。”

秦郑文瞪他一眼:“不得无礼。”

鲁鼎道:“随便你吧。”

秦郑文当真拿着这道空白的圣旨去找宁王了,将鲁鼎的话重复了一遍。

宁王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很久,道:“玉玺应该是真的。”

秦郑文道:“这也太冒险了。”

宁王倒是习以为常似的,笑道:“皇上向来信任飞卿,这没什么的。”

秦郑文皱眉道:“胡闹。”

他其实还想说“佞幸”的,但还是没说出口。

宁王讶异地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

眼看赈灾粮已经所剩无几,灾民人数在增加,新的赈灾粮还要好几日才能送到,秦郑文向宁王再三确认了圣旨的真假,只好提笔在上面写,让姚乙去借粮。

姚乙接到这份圣旨也是十分惊讶,朝秦郑文道:“秦大人,假传圣旨可是灭九族的罪。”

秦郑文板着脸道:“姚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官?”

姚乙道:“当然不是,只是提醒您。”

秦郑文道:“这旨意是皇上下给小侯爷的,姚大人若有怀疑,去问小侯爷吧。”

姚乙当然不想去问陈飞卿,秦郑文都这么说了,显然不会是说假的。至于陈飞卿,那日亲眼所见,就是个暴戾的杀人魔,简直不讲道理的,天知道会不会一言不合杀到自己头上。

两日后,姚乙确实顺利借来了粮。

五日后,新的赈灾粮陆续送到了。

半个月后,秦郑文调查赈灾粮贪墨案有所收获,接连挖出了一些涉案之人。

一个月后,受灾的百姓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已经由朝廷布置安排好的家乡,重新开始生活。

两个月后,宁王、陈飞卿、秦郑文一行人回到京城复命,刚入京城门,陈飞卿就被扣走了,罪名是假传圣旨。

秦郑文极为惊讶,问宁王:“可是王爷说那玉玺是真的啊。”

宁王很是无辜地道:“本王说应该是真的,却也不敢确定,如今街头巷尾仿造印章的本事是很高的,何况,本王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大胆。”

秦郑文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又问:“王爷一向与小侯爷亲近,如今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宁王道:“本王当然很急,若秦大人没有其他的事,本王现在就要入宫去问清楚此事。”

秦郑文道:“下官也一同入宫。”

宁王道:“秦大人,本王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秦郑文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宁王道:“你此次赈灾一事办得很不错,进爵不至于,但加官是一定的。你性情耿直,以往也因此不受重用,可如今江南一行,本王看你倒其实是心里通透得很,或许以往只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罢了。但本王不得不告诉你,空有一腔热血与满身才干,却得不到机会的人,他也没有办法为百姓谋福祉。官场就是这样,水至清则无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希望秦大人能明白这两句话。”

秦郑文沉默了一阵子,问:“王爷为什么要对下官说这些话?是想警告下官不要管这件事?”

宁王道:“本王觉得与你投缘,临别之际多说两句,秦大人不必想太多。不说了,秦大人回去与老夫人团聚吧,本王还得进宫。对了,秦大人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多为老夫人想想吧。”

宁王说完,便策马向前去,却听到秦郑文在身后道:“多谢王爷顾念,可家母曾经有言在先,怕事就不要当官,行恶便不要读书,若我乌烟瘴气同流合污,就不用回家,也不必姓秦了。”

宁王回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策马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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