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陈飞卿也听到了这一声,回头看了眼宁王,很快又看向了别处,指着一个城里兵道:“你出来。”

那兵是个队长小头目,倒也算长得精神,浓眉大眼的,闻言站出来道:“在。”

陈飞卿问:“你叫什么?”

这人道:“张豹。”

陈飞卿笑了笑:“倒是跟张虎有点缘分。刚才我见也只有你在赶地痞护百姓,你那些同僚为什么和你不一样?”

张豹沉默了一下,道:“刚才场面混乱,分不清也是常有的事。”

陈飞卿心知他是不想得罪人,但刚才能那样也算可以了,便道:“皇上让各地设城中兵是为了护卫百姓,你做的不错,以后就是城总兵了。”

城总兵瞠目结舌道:“小侯爷——”

陈飞卿看向他。

城总兵又看向姚乙。

姚乙这是彻底知道陈飞卿拉拢不动了,便不乐意地道:“小侯爷,这城中的官职调动,恐怕您不能轻易做主吧。”

陈飞卿道:“城中兵隶属兵部,我怎么做不了主?”

姚乙道:“兵部是皇上做主。”

陈飞卿看了他一会儿,很轻松地笑了笑,纠正道:“兵部是我爹做主。”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乙都愣住了。

安国候拥兵自重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不敢说,这陈飞卿原来还他娘的是个坑爹的种?!

姚乙是几年前进京见过陈飞卿,印象里倒觉得这是个好来往的人,不至于几年里就狂妄成这样了?

但他又仔细地想了想,若做人到了陈飞卿这份上,飞扬跋扈嚣张些,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然而宁王还在啊!

姚乙又去看宁王,却没料到宁王毫无反应,混作没听到似的,低头在跟人说话。而秦郑文离得远一些,蹲在地上慰问灾民,就像是真没听到了。

再想一想刚刚宁王说的那句“本王拦得住他姓陈的吗”,似乎是明白了一些。

姚乙鲜少进京,倒是听过宁王与安国候势如水火,只是没料到已经到这种地步,看起来似乎还是安国候更胜一筹,怪不得宁王这两年向太后靠拢了很多。

姚乙心里正盘算着,就听到陈飞卿又道:“秦大人,兵的事我管了,其他的事,还是你来管。”

秦郑文这才听到了,回头看过来,有些不悦地道:“兵是兵部拨给本官的,本来也不该小侯爷管。”

陈飞卿倒是看起来对他客气亲近一些,笑道:“那就请秦大人多多包涵了。”

秦郑文嫌弃地移开目光,环视了一圈,又道:“本官来到这里,就天天被供着,也就是被瞒着,难得大家都在,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发放救济粮是朝廷的责任,你们是百姓,朝廷有责任保你们,但普天之下几十万几百万同样也是百姓,朝廷也有责任保他们。先前的赈灾粮是被巨蠹所贪,谁是巨蠹,皇上不知道,本官也不知道,所以皇上派本官前来查明此案,定会给天下一个交代。但此时那并不要紧,本官来之前,皇上私下里召见本官,说的第一句话是,此案不重要。”

灾民们便窃窃私语起来,面上有些愤怒。

秦郑文扬高了声音,继续道:“第二句话是,人命才重要!”

灾民兀的安静了下来,都看着他。

秦郑文说得慷慨激昂:“灾是天灾,祸是人祸,朝廷防不了天灾,只能阻那人祸。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要看到他的百姓再不会饿死!本官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张九的人,或许不认识,或许有认识的,他也是灾民,从小井村去了京城,他是为了求生去的吗?是。他是为了给所有他的同乡求生去的,他不是为了去京城里给自己讨口饭吃,他是为了去京城里上达天听,给所有和他一样的灾民讨口饭去的!可是很遗憾,他到京城时已经奄奄一息,本官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见到了他,知道了此事,上报了朝廷,这,才来到了这里。”

宁王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坐到了一旁的小摊货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秦郑文。

秦郑文继续道:“张九是一个伟大的人,虽然他只是一个种了三十五年地的人,他这一辈子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祖上八辈都是种地的,没有所谓高贵的血脉,背不出四书五经,当不上状元,也不会写什么行军策论,但在本官的眼里,他是一个真正懂得仁义的人。”

高贵的血脉大概是宁王和陈飞卿,宁王年轻时候写的行军策论直到现在也有许多好武的人在学,陈飞卿也曾写过,同样被许多人传看。而秦郑文自己就是状元。

姚乙确实没想到,秦郑文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他现在活着,皇上亲自见了他,派了御医给他治病。”

灾民们又哗然起来,只是这次大多是惊讶又羡慕。

秦郑文道:“和你们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们为皇上歌功颂德,这都是他该做的。”

姚乙:“……”

真的很敢说啊!

姚乙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原谅了秦郑文来了之后天天怼天怼地怼自己的恶劣行径的,毕竟,他不但怼他自己,连皇上也敢怼,可能他就是一个傻子,何必和一个傻子计较那么多。

秦郑文道:“本官只是想告诉你们,皇上已经派了本官来这里,你们就不会死,你们要死,有人要你们死,本官也不会让你们死!新的赈灾粮已经到了,就在仓库里,你们说吃不饱,一个壮年汉子一顿吃一碗粥吃不饱,本官信,本官是个拿笔的人,一顿也吃两碗干饭才恰恰好。但是你们也不能无理取闹。吃不饱和饿死,是两回事。本官自幼家贫,是寡母一力带大,她虽然有什么都紧着本官先吃先用,但本官仍然尝过挨饿的滋味,那确实不好受,但不会死。民以食为天,人都想吃饱,但现在吃不饱就是吃不饱,你们还进城了,城西的棚子还在搭,简陋些但至少有瓦遮头,城外的灾民却只住着茅草棚子,四面透风。本官同样会让他们进城,但人多,一次进不了那么多,只能分批来。”

“你们有这么多人,赈灾粮却只有这么多,你们若有一百个人,本官是让五十个人吃饱,五十个人饿死,还是让一百个人都吃得半饱都活着?当然,对人而言,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那五十个人死不死,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你可以这样想,但你也同时想一想,若张九也这样想,那真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灾民里又窃窃私语起来,秦郑文道:“你们今日若有话,有疑问,有委屈,有不信任,都可以说,本官都会答。只不过你们选个人来说,七嘴八舌的,谁也听不清楚。”

灾民们互相看了看,推搡了一阵子,推出个老妇来。

秦郑文突然笑了:“您和我母亲有些像,想必平日里能说会道,大家才推您出来。您也挺会讨价还价的吧?我娘很会还价,菜场里看到她就怕。”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那老妇绷着的脸也笑了起来,道:“这大人还会开玩笑呢。”

秦郑文道:“本官不爱开玩笑。”

老妇也不当真,只道:“大人说得直接,我们也就说得直接。为什么不多拨粮?”

秦郑文道:“粮仓只有那么大,第一,放不下。第二,这次的事朝廷是突然得知的,皇上立刻就派了本官来,一时之间,确实也调不来这么多粮。我这样跟您说,调粮不是说调,立刻就能从天上掉下来,这次的粮,是皇上跟别地借的。”

老妇回头看了看众人,问:“皇上还需要借粮呢?”

秦郑文道:“对,皇上也需要借。我多说几句解释一下,每年每地的粮,都是留一些在当地粮仓里,一些上供朝廷,至于贡多贡少,看当地官员的良心和胆量,这你们应该比本官更清楚有些官员的良心有多小,胆子有多大。”

姚乙刚想原谅秦郑文的心,顿时又没了。

秦郑文接着解释:“不止你们会闹灾荒,其他的地方有洪灾,有地震,有瘟疫,什么都有,别的地方也怕灾荒,万一他们把粮都借给了外省,自己省没得吃,这要怎么办?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让你们饿死了,皇上还在借,到处还在讨价还价,在新的粮借来之前,本官只能尽力让大家都活着。”

那老妇又道:“那我们的粮还够吃几天?要是没有借来的话,怎么办?”

秦郑文道:“还够十天,十天之内,若没有新的粮,姚大人把他的项上人头双手奉送给你们熬汤喝。”

老妇面露嫌弃,很不想喝的样子。

姚乙仿佛是日了狗。

秦郑文接着道:“砍完他的头,本官也会以死向你们谢罪。”

老妇道:“不,大人您不需要。”

姚乙:“……”

鲁鼎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灾民们也被他带笑了,都笑了起来。

姚乙:“……”

秦郑文道:“皇上信任本官才委以如此重任,若还饿死了人,那是本官失职,即算皇上不追究,本官也良心难安。此事暂且不提,因为本官不会让那一天出现。您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老妇又回头看了看,道:“我们暂时没什么问的了,大人还有话说吗?”

秦郑文道:“本官只希望你们既然进城了,就互相照顾,也互相提醒,不要给城中居民添太多的麻烦。蝗虫不是他们养的,也不是他们放的,但他们仍然愿意接纳你们,这是他们的情分,若因此出了乱子,本官也愧对他们。”

老妇点头。

秦郑文又道:“大家都是受灾的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拧成一股绳,谁也想吃饱,但做人,不能讲究一个只图自己吃饱,就不顾别人肚皮,那是衣冠禽兽才喜欢做的事,我相信大家还不到那种程度,也希望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你一个大男人,非得把后面老弱妇孺的份吃完,当真是愧为男人,本官是不屑这种人的。”

灾民们都点起头来。

被兵押着的最开始闹事的那个灾民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