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傅南生跟随着秦郑文入席,恳切道:“秦兄此举实在是令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当年我与秦兄也并非深交——”

秦郑文打断他的话:“我并非为了让你说什么,你不必太感激我。”

傅南生笑道:“我知道秦兄并非为了一个谢字,但这是我的心意。况且我想秦兄为官定然清廉,脱籍所需的人情尚且不说,光是真金白银的费用便是很大一笔钱了。”

秦郑文道:“哦,那你就更不用在意了,我确实也出了一些钱,但大部分是你娘给我的。”

傅南生又是一怔。

秦郑文看着他,有些不高兴了:“说起来,你难道外出这么多年回来,还没去见过你娘?却有空来宫里饮宴?”

傅南生被他这么一问,更不知如何说话了。

秦郑文将茶碗重重一放,道:“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你本就生得不易,你娘将你抚养成人更是难得,当年你一走了之,如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还得皇上邀请进宫饮宴了,但无论如何你是荣归故里,难道竟反倒因此嫌弃起了自己的亲娘不成?”

秦郑文为人向来严肃,年纪虽小,但板起脸来说得上是老气横秋,十分像学堂里的先生。

傅南生连连摇头摆手:“秦兄说得是,我此事做错了。只不过我想如今自己为漠国做事,两国的事风云叵测,我担心与她太亲近反倒会连累她。”

“傅南生,你这是砌词狡辩!”秦郑文更生气了,“你这样的借口我听得多了!照你这样说,你这一世都打算让她有儿不如无儿了?”

秦郑文是个孝子,这一点傅南生知道,满朝更是皆知。

他三岁丧父,全靠母亲孤身养大,母慈子孝之名早已传遍京城,也是皇上当初在殿试时格外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除了才学外,当朝皇上同样看重一个人的品格,若有德无才,自然不能重用,但也不妨小用,然而若是有才无德,那就不止不能轻率启用,甚至还得多防着一些。

秦郑文虽然为人过于耿直,但他有才有德,所以皇上宁愿先将他放到翰林院慢慢地等,等到他熟悉了官场,能真正担起大局为止。

傅南生与秦郑文并不熟,若换了人这样训斥他,他心中定是有气的,但奇怪的是,如今被秦郑文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他竟是想生气也确实没有半分火气。

他抬眼看着秦郑文,竟还笑了,诚心实意道:“说句得罪的话,往日里我确实没有与秦兄多亲近,但如今我格外想与秦兄亲近。秦兄为人至情至善,我心悦诚服。”

秦郑文见他笑起来,怔了怔,火气也消了点儿,硬邦邦地道:“我也不为和你亲近,你是漠国臣子,与我各为其主,私底下还是少来往比较好。我再奉劝一句,你是中原人,还是为中原做事比较好。我如今知道你给漠国做事,心里也不是没有火气的,若不是为了身契的事,我连话都不打算和你说。”

傅南生愈发笑开了,伸手拿了一个橘子剥皮,递给秦郑文:“都是我的错,秦兄吃个橘子消消火气。”

秦郑文没好气道:“这是上火的!”

傅南生这次更憋不住了,将橘子往他手中一塞,望着他笑开了怀。

陈飞卿本来正跟人寒暄,无意中听到旁边的人议论道:“那跟秦郑文说话的人是谁?”

“好像是叫傅南生,跟小侯爷一起来的。”

“怎么跟秦郑文说上话了?跟秦郑文说话也能笑得这么开心?”

“有点面熟啊。”

“看起来比郑小少爷还好看。”

“你说谁比我好看?你懂不懂欣赏?眼睛这么小难怪不懂,你能不能跟人说话时睁开眼睛?”

“郑小少爷你还是别说话了,你不说话的时候或许还能更好看一点。”

“你大爷的,不稀罕!”

陈飞卿转头去看,看到傅南生正看着秦郑文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傅南生笑得这样开心。

以往傅南生也有过开怀大笑,但多少有些腼腆矜持或是别的意思,用鲁鼎的话来说就是无论大笑小笑,都是非常标准的万花楼里训出来的笑。

然而今日却毫无那些规尺感,反倒更有些吸引人的地方,非常自然,自然就非常明艳。

陈飞卿想了想,又侧头去看苟珥。

苟珥定定地看着傅南生,神色仍旧是一片肃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飞卿心想,他们这些断袖的事真是复杂难懂。

过了一阵子,皇上终于来了,还带了公主一起来。

陈飞卿心想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好在公主生性活泼,与好几位公子少爷都是从小便认识的,倒也不算难为情,很快就又热闹起来。

皇上先随口胡诌了几句,与大家一同喝了一杯酒,便玩起了传花作词的游戏。

在座都是些有才学的年轻人,自然不怯场,几圈下来,罚得最多的是陈飞卿。

公主却看得真切,明明该罚的都是自家皇兄,每次陈飞卿是瞅准了跑出来故意代罚的。

她心里在想,算这木头疙瘩不是那么不识相,倒还有几分可爱的地方,懂得护着皇兄。

她又细想了想,心里竟还有了几分甜滋滋的味道,脸都有些红了,可转念却更难过了。

不行,一定要和母后说解除婚约。

公主正想得起劲,傅南生的心里也波涛汹涌。

他同样看出了陈飞卿是有意回护皇上,而周围的人似乎见怪不怪,都习以为常。

陈飞卿倒真是懂得疼人,恨不能将那个病篓子护得滴水不漏,微风都吹不到面颊上。

他自然又想起自己当年被陈飞卿扔在军营里不闻不问。

陈飞卿确实也对他好,但那份好只是出于气度教养,或许称不上真心。但凡还有些良知的人都会在路上礼让甚至搀扶不便的老弱,那与真心毫无干系。

只有对皇上,陈飞卿是上心的。

皇上咳一声嗽,陈飞卿能嘘寒问暖大半天;皇上皱一下眉,陈飞卿就要缠着太医无论如何都要把药变成甜的。

若皇上他不是皇上,恐怕陈飞卿早就把人给娶回家里公告天下了!

傅南生心里发疼,像被一千根针在扎似的。

他不服气,又羡慕得很。

若陈飞卿也能对他这样,他别说不做这个皇帝了,就是死也甘愿。

傅南生略微有些走神,一时没在意传到自己面前的花。

郑小少爷指向他:“傅南生,你输了!”

是输了,但他不服输,他一定会赢的。

傅南生笑道:“是在下输了。”

郑小少爷指了指一个太监,那太监便捧着酒壶过去,为他倒了满满一杯酒。

他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了下去。

酒入愁肠,执意更浓。

酒过三巡,愈发热闹,郑小少爷趁着人不注意拼命朝公主使眼色。

公主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哪回事,赶紧找了个借口说要去附近的暖阁里歇一歇。

见她起身,郑小少爷也赶紧起身开溜。

两人在暖阁前碰头,公主已经坐在不高的台子上等着他来了。

郑小少爷忙走到她面前,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掏出油纸包递给她,道:“这家每天排老长的队,颗颗山楂都是好的,听旺财说确实好吃。”

公主打开看着鲜红透亮的糖葫芦,咽了咽口水,正打算吃,听他这话停了下来,问:“听旺财说?你没吃过吗?”

事实上,是郑小少爷逼着旺财吃的,旺财不喜欢吃甜。

郑小少爷道:“我吃也吃不出什么好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不出味道。”

或许是从小药吃得多了,郑小少爷几乎没有味觉,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公主记起这事儿,觉得他可怜,叹了声气,低头吃糖葫芦。

郑小少爷看着她吃,问:“好吃吗?”

公主点点头:“很甜,谢谢你啊。”

郑小少爷道:“那我以后有机会还给你带。”

公主想了想,摇摇头道:“吃一次就够了,万一你被发现了少不了又要被说道。”

郑小少爷道:“没事,你喜欢吃就行。”

公主还是摇头:“我也不能吃多了,对牙不好,还容易胖。”

郑小少爷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你跟皇上一样一样的。我听师兄说过,他小时候也给皇上带糖葫芦,皇上也说不能吃多了。”

提起皇上,公主笑眯了眼睛,颇为骄傲地道:“那当然,我是皇兄的亲妹妹,当然跟他一样一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人坐在小高台子上,两条腿轻松地晃动着,微微仰着头,十分的可爱。

郑小少爷的心里又是喜欢又是难受。

喜欢她,但她要和陈飞卿成婚了。

仔细想想陈飞卿确实哪里都好,反正比一个平时家门都不让出的病秧子好。

郑小少爷沉默了一阵子,又问:“你就快成婚了,想要什么礼物?”

公主想起这事儿就心烦,顿时苦恼地停下了晃腿,道:“什么也不想要。”

郑小少爷道:“你说,你说了我给你找来,成婚是件大事,又是你和我师兄。我师兄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主要是送给他。”

公主没好气道:“那你去问他呀,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

郑小少爷不知道她怎么突然生起气来,赶紧道:“你说得对,我回头去问他。”

公主却更不耐烦:“问什么问,不用问了,随便找点东西送就行了!”

反正这个婚我绝对让它成不了!

暖阁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公主冷静了一会儿,道:“对不起,我不是冲你发火。”

郑小少爷道:“没啊,你平时都是这么跟我说话的,不算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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