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陈树走进书房,见他家少爷正趴在书桌上发呆,撅着嘴唇,将毫笔横过来夹在人中处玩。

真是很不想承认这是他家少爷。

但还是得承认。

陈树将晒了一天的书整齐地摆回架子上,边问:“少爷有心事?”

陈飞卿瞥他一眼,取下笔,拿在手中把玩,道:“你也看到了,傅南生就是那个江陵子。”

陈树道:“嗯,看到了。”

陈飞卿问:“你也不觉得惊讶吗?”

陈树道:“很惊讶啊。”

“看不出来你很惊讶啊!你都没提过一句。”

陈树摆完了手上的书,走到陈飞卿身边,道:“这没什么好提的,当初也不知道你俩为什么吵架,后来你发那么大火,我敢提就奇怪了。”

陈飞卿自知理亏,反手朝陈树肚子上一拍,道:“我又不是冲你发火,你别跟鲁鼎一样记仇。”

陈树摆了张委屈脸,道:“那我也不敢提,万一你本来不是冲我发火,我提了就冲我发火了呢?”

陈飞卿懒得再理他,将毫笔夹回去继续发呆。

过了会儿,陈树道:“您要是好奇,不如干脆去驿馆看看,反正也名正言顺。”

陈飞卿取下毫笔,没好气问:“我好奇什么?”

陈树道:“好奇他腿怎么了,这两年去哪里了,是不是别有用心——谁知道您好奇什么?但看起来就很好奇的样子。”

陈飞卿翻个白眼:“就你知道得多,你这么能耐,跟皇上一起去摆摊儿算命得了。”

陈树笑道:“不是我吹牛啊,我能走路的时候就跟少爷面前了,您眼一睁我就知道在想什么。”

陈飞卿嫌弃地摆手:“就你能耐行了吧?不去不去不去,我跟他没什么话说。只不过我担心他确实别有用心。”

陈树道:“那您潜进驿馆暗中观察不就行了。”

陈飞卿正色道:“像什么样子,我堂堂一个将军,半夜跑去做贼?”

陈树满脸无语,过了半晌才道:“咱们又不是第一回半夜做贼,您是还没睡醒吗?”

半夜三更,月黑风高,陈飞卿带着陈树去做贼了。

他俩趴在墙头看了大半宿,就看傅南生坐在院子里跟苟珥说京城的风土人情了,边说边吃东西,面前的石桌子上面摆满了京城有名的小吃。

说着说着,苟珥道:“该休息了。”

傅南生摆摆手:“今夜恐怕睡不着,多坐一坐。你要是困了就先去休息,这里是京城驿馆,不比王城,这里还是没人敢乱来的。”说着他就笑了起来,“不过我也是猜测,毕竟第一次来驿馆。但京城的花街都比王城的花街井然有序些,我想驿馆肯定更甚。”

他笑着笑着又有些黯然,道:“可惜我不能去见我娘。或许她早以为我死在了外面,定然是很伤心的。”

苟珥道:“我带你去见她。”

傅南生摇头:“谁知道以后会如何,还是不要和她有太多干系,省得连累她。”略停了停,他又笑道,“其实我这话说得虚伪,恐怕我还是害怕被人说我娘是花街的人。”

苟珥道:“你托人给了她钱。”

傅南生笑道:“她本来就不缺钱,给她钱她倒不需要,是我需要买个安心。我也不知道她缺什么,似乎也不缺我,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似乎在想着我爹。”

苟珥问:“你爹?”

傅南生道:“或许是我爹,或许不是。总之我去问她也不会说,随她去了。”

两人沉默下来。

陈飞卿和陈树静静地趴在那里听着,听久了被虫子咬了好几个包。

陈飞卿朝陈树使了个眼色——打道回府。

两人正要离开,突然一道黑影窜过眼前,伴随着一声猫叫。接着,那只猫踩偏了一片瓦。

陈飞卿瞅了一眼,那猫可肥了,也不知道怎么还能爬上房。

猫也瞅着他俩。

苟珥立刻站起身来,锐利地看向声音来处。

傅南生也收敛了笑容,道:“恐怕不是猫,不知是哪位侠士在那里?既然来了,何妨现身喝杯水酒。”

事到如今,似乎只好现身了。

但陈飞卿实在是觉得尴尬,揪着陈树转身就跑。

苟珥作势要追,被傅南生叫住了。

傅南生淡淡地道:“这里是京城,当心惹出是非来,既然已经走了就算了,也说不准是路过的。”

苟珥道:“我看不像。”

傅南生又笑了笑:“我也觉得不像,但初来乍到,还是少惹是非。”

陈树一路朝安国候府回去,却见陈飞卿突然停下来。

“我再回去看看。”陈飞卿朝他眨了眨眼睛。

陈树点点头,也不奇怪。

指不定刚才彼此都是逢场作戏,往往回去才能听到有用的真话。

于是他俩又折返回去,心中祈祷那只肥猫不会再来碍事。

他俩折返回去的时候,傅南生与苟珥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屋里点了烛火,有些微人声。

陈飞卿与陈树自然不会贸贸然掀开瓦片去看,只好趴在房顶上听,好半晌才听到傅南生闷哼一声,道:“疼。”

紧接着,傅南生发出了一些压抑的细碎声音,像哽咽,却又不是哽咽,忍不住求苟珥轻一点。

陈飞卿百无聊赖地听着,却见陈树一脸震惊。

陈飞卿讶异地看陈树,摆出个疑问的神情。

陈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都红了,回了陈飞卿一个比哭还窘迫的笑。

陈飞卿就更不明白了,看傻子似的看了陈树一会儿,忽然就悟了。

这一悟,他眼睛都睁大了。

陈树见他这样子是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慰。

事到如今,主仆俩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

听着听着,陈飞卿又突然地想起了傅南生当年那个样子,心里颇有些微妙。

当年傅南生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很微妙了,如今跟苟珥在一起,就更微妙。

那苟珥跟傅南生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算了,反正都不太正常。

今日他和宁王结伴出宫,说起了此事,他还很不明白傅南生怎么会和苟珥关系这么好了。

宁王当时看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道:“那是傅南生的事。”

陈飞卿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理。

听了一阵子,听到苟珥低声问:“好一点没?”

傅南生道:“有一点感觉了。”

接着听到有人起身去往盆子里倒水,又是一阵水声,似乎在洗什么。

傅南生道:“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休息去吧。”

苟珥没说话,闷头做事。

洗了一会儿,苟珥道:“你先休息。”

接着苟珥便端起盆往外面走,却被傅南生叫住了:“其实你不必这样费心,无论我的腿能不能好,都无需强求,我也已经习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最多就是容易长胖,哈哈。”

苟珥仍然没说话,也迟迟没有出屋子,似乎是站在那里没动。

傅南生又笑了一声:“不能怪你,都是我当初做错了事,是我应得的报应。很早以前便有一位大师对我说过这世间善恶自有报,当时我不以为然,甚至出言挑衅。如今才发现,他说得很对。善恶报应当时不一定到,也或许能让人侥幸许多年,但总会有的,它也许会迟一些时间到,却不会不到。”

苟珥终于开口了,道:“你不要多想,休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说完,苟珥便出了门,去将盆中的水倒掉,径直回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陈飞卿没好气的瞪了陈树一眼,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陈树觉得自己非常的无辜。

接下来大半个时辰里再没有人说话,似乎确实是都休息去了。

陈飞卿主仆俩趴在屋顶上又让虫子咬了好几口,这才打道回府。

回到安国候府,陈飞卿问:“你怎么看?”

陈树道:“我根本不知道小——傅南生他做过什么坏事,他为什么那么说?”

陈飞卿道:“你管他做过什么坏事,你觉得他今天夜里像装出来的吗?也许他知道我们躲在那里。”

陈树看一眼陈飞卿,欲言又止。

陈飞卿道:“有话就说,别来这一套。”

陈树道:“您让我说的。我觉得您对小南似乎有偏见,说起来当年到底怎么了?就因为他说他喜欢您?”

陈飞卿:“……”

陈树很困惑地嘀咕:“您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喜欢您也很正常,何必呢?”

陈飞卿震惊地看着他:“他是个男人!”

陈树道:“是啊,所以您也拒绝了他,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陈飞卿持续震惊:“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陈树心想你俩的事儿本来也跟我没关系我奇怪个蛋蛋球啊。

但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自然不能这样说,只能说:“少爷您看开一点,这年头好男风又不是新鲜事儿了。这人喜欢什么人是自己决定的,没碍着您什么事儿您就别想太多。”

陈飞卿心想哪里没碍着我事儿,碍得很,你是不知道他对我做过什么——

“算了,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也没意思,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树心想我还懒得跟你说。

陈飞卿摆摆手:“赶紧去休息吧,都要天亮了。哎,对了,你让佳儿真不用天天去伺候我娘,我娘说她都不听,你去说说。”

陈树道:“夫人说她还不听,我说就更不顶用了。”

陈飞卿道:“你能不能上点心?那是你媳妇儿跟你孩子,要不是你当初说得情真意切,我娘才不把佳儿嫁给你,现在你这什么态度?我跟你说,公主都知道男人要负责任。”

陈树有点嫌弃道:“我觉得公主说的不是我。”

陈飞卿踹他一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反正是我娘让我跟你说的,你看着办吧,我也不懂,但我娘说孕妇前三个月不能瞎忙,就得好好养,你自己回去自己看着办,快点去!”

陈树只好点点头就跑了。

接下来几日平安无事,小王子一直没消息,派去盯守的人回禀说傅南生每天和苟珥到处闲逛,除了买下了一个带临街店面的小院儿之外,倒也确实没有可疑之处,天天就忙着给新房子添置家私。

陈飞卿:“……”

陈飞卿曾经亲自去盯梢,看傅南生坐在树荫底下看苟珥催促工人忙进忙出,心里觉得更奇怪了。

傅南生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奇怪。

当年傅南生负气出走,两年没有消息,再来时便成了大王子的重臣,甚至还带着苟珥。听公主所说,似乎傅南生还会了武功。

一个人真会转变这样大?

陈飞卿并非不信浪子回头,所以他对鲁鼎深信不疑。但是对于傅南生,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直觉告诉他,傅南生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的人,或许只是学会了隐藏。

两年的傅南生虽然也有心机,却莫名又有些类似孩童一般的性情,他竭力隐藏,却总是隐藏不深,很容易便恼羞成怒。

可若傅南生在这两年内已经不再是那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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