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傅南生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把刚铺平的令旗给揉皱了,赶紧又用手掌抚平,强自镇定着,命令自己绝对不能被宁王那句话动摇心神。

他比得过鲁鼎,比得过任何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能够一飞冲天,能够比得赢所有曾经瞧不起他的人。

到了那一天,陈飞卿一定会更赏识他,因为他完完全全是依靠自己爬起来的,陈飞卿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人。

这么一想,傅南生皱成一团的心脏重新随着令旗展平了回去。

晒好令旗后,傅南生瞅空找了个粮草库角落里偷懒休息。

这是他以前帮忙整理粮草时发现的好地方,绝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他坐在这个角落的缝隙里,周围都是堆得高高的粮草,更加让他有了安全感。没有来由的,他就是喜欢待在狭缝之间。

傅南生靠着物品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听到了脚步声。他警惕起来,却一时睁不开眼,只能听着。

只听到那声音压得很低,道:“你去回禀大王子,陈飞卿虽然不在营地,但鲁鼎也很难对付,我们暂时还无法动手。”

另一道声音说:“大王子知道鲁鼎难对付,但如果等陈飞卿回来了,就更难对付。我们必须趁现在动手,否则宁王就会腾出手来专心对王城下手。”

前一道声音很为难:“可是鲁鼎那里……”

“大王子的意思是,先杀鲁鼎。他是陈飞卿的心腹,曾经杀过王子一员大将,王子对他深恶痛绝,一旦有机会,必须要杀了他,否则此恨难消此仇难解。”

“我听说鲁鼎明日会带二十个人去北塞关巡视,你不如就趁此机会下手。”

“我会和大王子禀告。一旦事成,我们会放狼烟,你就在营地和我们里应外合,纵火烧营。”

“是。”

傅南生瞌睡全无,他牢牢地屏住呼吸,透过粮草的缝隙盯着那两人的脸看。

一个他不认识,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另一个人的脸也很普通,他却认识,是先锋营的一个小兵,叫王五。

听刚才的话,这个王五是漠国大王子派过来的细作?

他们明天要去鲁鼎巡视的路上埋伏刺杀,王五则在营地放火,目的是扰乱营地秩序,打断宁王实施神秘计划的脚步?

傅南生将信将疑地听他俩说完话,看着他俩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粮草库,这才敢呼出气了。

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急忙朝鲁鼎的营帐走去。

傅南生闯进鲁鼎营帐里的时候,鲁鼎正急忙将手中的纸条收起来。

傅南生一怔,看了看还在鲁鼎肩膀上跳动的信鸽,问:“是少爷的信?”

鲁鼎顾左右而言他:“哎呀说了很多遍了,在军营里叫他将军,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别跟在陈府一样,多别扭。”

傅南生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是将军的信?”

鲁鼎笑了两声,反问:“你有什么事?”

傅南生想了想,问:“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鲁鼎摆摆手:“没说什么,就问问军营的状况,说他还有点事,暂时不回来,来回都是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八百遍了。”

傅南生心想,他给你说了八百遍,一遍也没跟我说。

鲁鼎见他沉默不语之外还有些隐约的不甘心,便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见到的一幕,不由得背后又起了一层滑腻的冷汗。

那夜过后鲁鼎想了再想,决定除掉傅南生,便在饭菜里放了□□,打算事后嫁祸给漠国人所为。却不知道哪儿来一个刺客搅了局,把鲁鼎可气了个够呛,还不敢继续动手脚,只能再等待时机。

想到此处,鲁鼎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了,大哥他在京城里挺好的。其实大哥他对谁都好,见谁都当兄弟,你也不用想太多。”

傅南生的目光从纸条慢慢地挪到了鲁鼎的脸上,笑了笑,很温和地说:“我没听懂鲁大哥的意思,我想多了什么?”

鲁鼎也笑了,说:“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说大哥他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用担心他,他在京城自然有京城的兄弟照顾,再怎么样陈树也还跟着。”

傅南生道:“我是见他回京城这么久了,担心朝中有麻烦事绊脚。”

鲁鼎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皇上站哪边,哪边就不会有麻烦事。”

一刹那间,傅南生仿佛听到脑海里有一道声音在说:你和皇上相比,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定定地看着鲁鼎,微笑着说:“这倒是,有皇上。”

鲁鼎看着他这样子,心里越来越膈应,忍着问:“你过来找我什么事?”

傅南生想起正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原本打算将细作一事告诉鲁鼎,事到如今却忽然改了主意。

即算说了,鲁鼎也不一定相信。

即算鲁鼎相信,他也不想说了。

鲁鼎疑惑地问:“怎么了?到底什么事?”

傅南生被他一催,眨了眨眼睛,道:“你明日去巡视,我想跟你去。”

鲁鼎摆了摆手:“你跟着去干什么?那地方离漠国近,说不定就有危险,可不敢带你去。”

傅南生忙道:“我不会给你添乱。”

鲁鼎摇头:“不是说你给我添乱,但万一遇上了漠国的人,我万一顾不上你,回头怎么交代?这责任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话说到这里,鲁鼎的心里一顿,有点懊恼嘴快了。

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北塞关离漠国近,难免会混进一些不干不净的人,傅南生“因意外”命丧在那里,倒也不是一个很坏的理由,何况,这还是傅南生自己说想去的。哪怕陈飞卿要追究,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

鲁鼎正想着怎么把话兜回来,就听到傅南生比他更急切,求道:“自然不会算你的,是我想去,我想多看一看,或许以后能有帮得上将军的地方。”

鲁鼎心中不无嫌弃,他心想,你能帮什么啊,别添乱就不错了。

他当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做出为难的样子,道:“但万一……”

傅南生急道:“没有万一,你带我去吧,我不想一直这样,我想往上走。”

鲁鼎一怔,看着他:“往上走?”

傅南生点了点头,认真而恳切地道:“我想了很久,倘若我一直这样下去,就一直只是一个随仆,可我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虽然我体格不如你们健壮,但我可以做其他的事,我是贱籍,不能参加科考,只能从军立了军功才有做官的可能。”

鲁鼎打量了他一番,问:“你想做官?”

傅南生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对鲁大哥来说,我的想法或许很庸俗,但我不想再被人唾弃,以后我若成了亲,有了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跟我一样从小被人骂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局促地站着。

“成亲?”

鲁鼎质疑地看着他。

傅南生红了脸,道:“我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但以前那样子怎么会有良家女子愿意嫁给我,所以我才求少、将军带我来这里搏一搏。”

鲁鼎更加疑惑了,可又不能直接说“你居然喜欢女人,我看不是吧”。他想了又想,不管怎么样,还是把人带出去想办法处理掉最好,便勉为其难似的点头:“行吧,你明天起早点,跟我走。”

傅南生高兴起来,一把抓住鲁鼎的手,连声道:“谢谢鲁大哥!”

鲁鼎忙甩开他的手,道:“大哥让我有空教你怎么做男子汉,我跟你说,男人道谢别抓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像什么样子。”

傅南生腼腆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翌日大清早,傅南生就跟着鲁鼎等人上了路。

这些日子来他跟人学骑马学得刻苦,一路上倒确实没有给鲁鼎添麻烦。

只不过对于鲁鼎而言,傅南生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到底要不要处理掉他,要如何处理掉他,都是一件顶麻烦的事情。

鲁鼎摇了摇头,将这些纠结都抛到脑后。他想,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那么做,不要想太多。无论傅南生在想些什么,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鲁鼎的直觉总是很准,所以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从军营出发,一路往北塞关的路都是绕开了聚落的,周围天地辽阔,入目便只有风沙怪石,人在其中顿觉自身渺小,很容易生出苍凉之意。

傅南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心中竟有些迷茫起来。

天地这样大,人似乎不值得一提,那人活着有何意义?无外乎荣华富贵奢靡享受,如此一世,和栏中畜类何异?可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若连荣华富贵奢靡享受都没有,岂不是连栏中畜类都不如?那人的一生,从生下来难道就只是为了死亡?

他也不知为何会突然作此想法,只是眼前看着,忍不住就这样想。

鲁鼎不经意间瞧见傅南生皱着眉头发呆的样子,随口问:“怎么了?”

傅南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风景,莫名觉得人如沧海一粟,不禁有些惶惶。”

鲁鼎哈哈大笑起来,刚要张口说“你怎么跟大哥一样”,却又猛地住了嘴。他不愿意在傅南生面前多提陈飞卿,便只道:“很多人都会这么想,正常。”

傅南生问:“你也是这样想?”

鲁鼎道:“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风景是很小的时候了,确实也很震撼,不过可能是年纪太小,没有觉得人如沧海一粟,只觉得风沙很大。”

傅南生笑了笑。

鲁鼎接着说:“还觉得百姓苦。”

傅南生停了笑,看着他。

鲁鼎拿马鞭指了指左侧:“那边曾经有一个村落,当然现在没有了,我小时候去过那里,当晚漠国人就杀了过去。他们杀死了老人和男人、小孩,抢走了女人和羊马骆驼,一把火烧了那里。那天的风确实很大,把火吹得很高,烧了一整夜都没灭。我和几个幸存的人躲在地窖里,逃过了这一劫,可是很多年来,我们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听到的哭叫声。那些人哭喊着求救,可没有人来救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们。那些声音就像这里的风声,或者说,这里的风声后来就越来越像那晚我听到的哭喊声。”

傅南生的神色渐渐的凝重起来,过了会儿才问:“这是你从军的理由?”

鲁鼎笑了笑:“当然不是,我是被大哥逮过来的,我欠了三千两赌债,大哥帮我还了,买了我三十年死约。哎,我还挺值钱的,一年一百两。”

傅南生看着鲁鼎的神色,发现他说起陈飞卿的时候总是格外开朗,便顺着问:“他不是经常说没钱吗?”

鲁鼎道:“问人借的,现在每个月拿了俸禄还得到处还钱。”

话说到这里,鲁鼎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漏了嘴提到不该提的人,便咳嗽一声,道:“走吧,北塞关就在前面不远,中午能赶到。”

傅南生策马跟着他往前继续走,两人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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