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南生从万花楼后门回去,却又突然站在后院的矮厢房外不动了。他面前的厢房窗户上隐隐地透出闪烁晦暗的烛光,还有人声。

他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陈飞卿按住了他的肩膀,拍了拍。

傅南生一怔,转头警觉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此的陈飞卿。

陈飞卿斟酌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傅南生捂住了嘴。他看着傅南生的眼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等傅南生放下手后,陈飞卿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他。

傅南生接过来一看,一百两一张,两百两。他三分讶异三分不解地看着陈飞卿,忍不住就要开口问,这次却是陈飞卿捂住了他的嘴,拽着他的手出了万花楼后院。

后院里正好有个龟公从外头回来,一眼看到傅南生被个男人牵着手走了出去,不由得吹了声轻浮的口哨,笑着说了句不干不净的话。

陈飞卿没打算在这里闹出幺蛾子来,便权当没听到,继续拽着傅南生站到院外的墙下,低声道:“你别看我是个小侯爷,我爹娘管得紧,生怕我拿了钱在外头沾染不好的习性,就这二百两还是我奶奶私底下塞给我的,没敢让我爹娘知道才没收上去。”

傅南生看着他,半晌道:“你不用给我这个,我不缺钱。”

陈飞卿道:“你就当是我提前支给你的工钱。以后跟着我,说不好听的就天天做着有去无回的打算。你要不然拿这钱去给你娘赎身,再给她找个地方安置好。我不清楚需要多少钱,如果少了我找朋友借一借。”

傅南生很淡地笑了笑:“我说过我不缺钱,不是骗你的。我赚过的钱比你这二百两多。”

陈飞卿奇了:“你这么能耐?真的假的?”

傅南生道:“骗男人钱很容易,骗女人钱更容易,你想听吗?”

陈飞卿看他这语气这表情就不是很想听了,敷衍道:“以后有空了说吧。那你怎么不——”

傅南生:“怎么不给我娘赎身?我给她赎身过五次,她都自己跑回来了,拿着自己的卖身契求老鸨让她回来。最后一次她打了我一顿,让我别再多管闲事,再闹下去老鸨就不再收她了。”

陈飞卿咋舌地看着他。

傅南生平静地说:“她好赌,并且吸食神仙散,只有这种地方才有门路弄到神仙散。”

神仙散是近些年流行于京城的一种药粉,起初它也不叫神仙散,并且只是用来给病人治疗病痛的,后来却被人发现了它的“妙处”——如若大量吸食,会使人飘飘欲仙,产生许多幻象,那些幻象往往是人在平时所祈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因此许多人便沉溺其中。

然而有人发现这东西若吸食过多不但会令人终身难以摆脱,而且哪怕是试图戒掉也很难,往往吸食者会痛不欲生,既是为了再也无法享受那虚无缥缈的快活而痛苦,也是为了身体上的剧烈疼痛而痛苦。而只要继续吸食下去,难免总有一天会导致更恐怖的下场。为此朝廷是将这个东西列为了禁物的。

陈飞卿忍不住劝:“虽然我可能不该说这话,但你也该拦着,还是让她戒了比较好,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邪门了。”

傅南生道:“但是她痛苦起来会骂我。”

陈飞卿:“……”

傅南生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地面,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儿,道:“别人骂我我都会难过,她骂我,我会怕。”

陈飞卿一下子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摸了摸傅南生的头。

傅南生口口声声说比他大一岁,但他怀疑是瞎说的,因为傅南生比他矮半个头,此时此刻踢地面的样子还跟个孩童似的委屈。

傅南生抬眼看着他,把银票塞回去:“所以你不用给我这个。”

陈飞卿又塞回给他:“你还是拿着,反正放我身上指不定哪天被我爹娘发现了也不是我的了。”

傅南生道:“哦,那我是你的账房,替你收着它。”

陈飞卿道:“你非得这么说也行,那你每个月的工钱自己从里面划账。”

傅南生点点头。

陈飞卿道:“要不然你今晚就跟我回去吧。”

傅南生又点点头。

两个人在墙角站了一会儿,看着夜色里有人从后院门口离去,傅南生道:“这个人是我娘的熟客,他走了,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就跟你走。”

陈飞卿点点头,又叮嘱:“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劝她一下。”

傅南生没说话,匆匆地去了。

傅南生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他娘正在吸神仙散,屋子里云缭雾绕的。

他娘见他回来了,笑了声,道:“桌上给你剩了烧鸡。”

傅南生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他娘一愣,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傅南生重复了一遍。

他娘更愣了:“我刚给你说了一门好事。”

傅南生讶异地问:“什么好事?”

他娘道:“我托人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啊。”

傅南生更讶异了:“什么亲事?”

他娘道:“城北有个富贾,其实是个龙阳癖好的人,但拗不过家里人,娶了妻生了子,现在他爹娘死了就把妻子放在家乡,自己跑京城来做生意。那生意做得可大了,他就想在家里纳个男妾。”

傅南生道:“可本朝不能娶男妾。”

他娘问:“这是重点吗?只不过没个名声而已,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傅南生想了想,这确实不是重点。他改口道:“我不要。”

他娘问:“你喜欢女人?”

傅南生道:“不喜欢。”

他娘道:“本来我也没这么想,但你之前说要跟男人在一起,结果不还是被人给玩了。我寻思着你反正都这样了,这还算是个很好的去处了,给一个人玩比给千万个人玩强多了。你自己争气点,把他抓牢了,不比别的强?”

傅南生道:“反正我不去,我已经找到了去处,比你这个靠谱多了。我今天回来就是跟你辞行的,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里有一百两,你自己拿着想干什么都行,以后自己保重。”

他娘问:“你不会又被人骗了吧?什么人?”

傅南生道:“安国候府的小侯爷。”

他娘脱口而出:“陈飞卿?”

傅南生:“你认识?”

他娘摇了摇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京城里几个人不认识他?他难道也是——”

傅南生:“不是,是我赖上了他。”

他娘:“……”

他娘质疑地说:“他也是好赖的?你可别惹事。”

傅南生道:“就是他救了我。”

他娘一时没说话了。

傅南生被抓的时候,她是想花银子把人换出来的,但那点银子毫无用处,只够见上短短一面,只够傅南生告诉她不要再浪费银子,留着给自己养老。

傅南生道:“我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只是跟你说一声,我走了。这一去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我要么风风光光地回来,要么你就当没生过我。”

他娘忙道:“你等等!其实你真不用这样,咱们银子够花就行了,何必做没命的事?好死不如赖活着!”

傅南生平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如果要我赖活着,我宁愿死。”

陈飞卿看着傅南生两手空空地出来了,问:“没有要带走的东西?”

傅南生道:“没有。”

陈飞卿点点头:“那走吧。”

两人慢慢地走在夜里的花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就有人冲到面前朝陈飞卿扑上去,抱着大叫:“大哥!”

傅南生没什么反应,倒是陈飞卿被吓了一大跳,他经常被吓一大跳。

那人抱着陈飞卿用力拍了拍,道:“我居然能在这里看到你,你不怕侯爷家法伺候了?”

陈飞卿赶紧撇清干系:“我有事过来的。鲁鼎,你才是该家法伺候那个。”

鲁鼎嘿嘿笑了笑,又看向傅南生,眼前一亮,话正要脱口而出,却又半路改了道,问:“这是谁?”

陈飞卿道:“新收的幕僚。”

鲁鼎点点头:“看上去挺不错的啊。好好跟大哥,他特照顾人。”

傅南生点了点头。

鲁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落了一圈,又投向陈飞卿:“大哥,后天就要走了,哥儿几个今晚来遛遛,你真不一起?”

陈飞卿问:“我要回去晚了,你替我挨揍?”

鲁鼎笑了一阵子:“你天天拿你家家法吓唬我们,也没真见你挨过打。”

陈飞卿摇了摇头:“知道这东西摆在眼前,就不要对着杠,我宁愿被它吓唬着也不想平白无故挨顿打。”

两人笑了几句话,鲁鼎便转身朝烟花之地走去。

陈飞卿好奇地看着他走去的方向,只见那楼前站着的人似乎是一群搔首弄姿的男人们。

陈飞卿知道鲁鼎风流,但没想到他风流到已经男女不分,不由得叹了声气。但这事儿都是你情我愿,他也不好说什么。

傅南生看着他的神色,问:“你喜欢男人吗?”

陈飞卿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傅南生道:“随口问问。”

陈飞卿摇头:“我没有这个癖好。”

傅南生:“哦。”

陈飞卿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

傅南生很体贴地说:“我不会招你恶心的。”

陈飞卿忙摇手:“你千万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

傅南生道:“那走吧。”

说完,他就走了,倒像他是少爷似的。陈飞卿哑然失笑,摇着头玩着纸扇,跟在他身后走上去,边走边问:“你走这么快,知道侯府在哪里吗?”

傅南生边走边说:“反正不在这条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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