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齐晗视角/
醒来的时候是二十七号早上十一点。
崽崽不在身边。
我对昨晚入睡的过程没有一点印象,往常即便比小野先睡,他上床的时候我也会有所知觉,因为他总要拱到我怀里来的。而我会下意识地回抱住他。可昨晚这些似乎通通没有发生,浅梦之中总听到他在叫我,但我醒不过来。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管是对自己昨晚反常的睡眠还是今早小野诡异的离开。我试着叫了两声他的名字,果然没有回应。
电话关机,钥匙放在枕边,他没带出门,以往从不会这样。
那份不安开始慢慢在我心口扩散,但我没来得及去细想它具体是什么,就已经被驱使着去检查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衣服少了两套,鞋子没被带走,其余的一切几乎没有变化。
我站在客厅中央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迷茫。
从一开始雾里看花般的迷惑到细细深挖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敢直视的恐惧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跨度。
直到书房日记本的消失和花瓶里那根孤零零的枯枝被我发现,惊慌煮沸的血液才在一瞬间让被击中的猜想冷却。
我在六月的正午被彻骨的寒意冻僵了四肢,残存的一点挣扎意识使我仍旧不愿意相信自己内心荒诞的猜测。
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会离开我。
这比世间一切悖论被证实都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最终在我妈家门前从她候驾已久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我开始发了疯地去找他。
从他的朋友,到他的老师,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他的档案,志愿密码被他改了,他和母亲提前给所有人打了招呼,无论我怎么乞求,没人愿意干预这桩家事。
原来禾川这个小城市其实那么大,它有46个桥洞,包括影院商场在内的638个公共厕所,有路牌的47条街和籍籍无名的197条小巷,走遍这些地方的每一个角落花费了我整整四天时间。
七月一号凌晨一点,我浑身发臭坐在禾川最南边的一条死巷里,终于接受了自己把他弄丢的事实。
我没有数过自己后来抱着花瓶在玄关开着门等了多少个通宵,邻居从一开始的侧目而视变成了习以为常,18楼那个两室一厅的房里住的原来是个疯子。
我突然找回了去年他和别的女孩谈恋爱时我等他回家那晚的感觉,与之不同的是在日复一日的期望和失望里我甚至开始期待某一天他带着女朋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因为变心愧疚而暂时离开。我想那时我会很开心地接受一切,只要他还能回来。
整日整夜地失眠不知是何时开始的。
最初是不敢闭眼,怕自己在睡着的某个时候错过了偷偷想回来看一眼的小野,再往后是安眠药都无法催致的睡眠,我一闭眼视线里全是他的模样,他蓬头垢面哭着告诉我自己过得不好的模样。
他带着那样的眼神一遍一遍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我拼命去追,不断地道歉,可最终他还是消失不见,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梦里遍体鳞伤地越走越远。
每次从这种噩梦般的无力感里惊醒我都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以往把他保护得太好,从没试着放手让他学会独立。我没给自己试验的机会,所以惩罚一来就是让我盲人摸象般地去感知他脱离我可控范围的苦难。
我怕梦里他的模样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成为现实,我怕他因为无法无天的性子被人责骂殴打,我怕他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怕他流浪街头无家可归。这些设想我一个也不敢去深入,每每起了念头我都逼着自己把它们掐灭,因为上述假设中任何一个的继续发展都足以要我的命。
我和自己深不见底的恐惧做着无休止的拉锯。
原来看不见尽头的绝望是这个味道。
熬不到头的折磨使我后来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楼道里没有窗户,一整天都被感应灯照得通亮。
我学会了在深夜的禾川街头游荡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同时大脑不停围绕着世界地图运转计算。整整一个暑假我看遍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禾川不同的模样。
办完休学手续那天我妈出现在了我的门前,那时候我正准备提着行李开始自己规策了许久的“周游计划。”
禾川之外有中国,中国之外有世界,我还有五六十年,总有一天能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找到我弄丢的人。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心死在找不到小野的路上,可没想到这条路的终点就在自己家门口,我妈拿着她脑瘤化验单递给我时她所站的位置。
她看见我第一眼后愣了许久,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短短两个月之内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能被折磨成这个半人不鬼的样子,可即使抱着我哭得再撕心裂肺,她也没忘记丢下一句“敢离开半步,我绝不治疗”的威胁。
庸俗又有效。
她掏了我的心脏,把他丢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任他风吹雨淋自生自灭,最后还不忘记把半人不鬼的我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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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5号
哥,我找到可以租住的房子了,有人在学校论坛匿名找合租室友,说自己是gay不方便住宿舍,我打了电话过去,次卧一个月只要800租金,房子我去看了,挺好的,室友人也不错,斯斯文文的,叫原历,和你一样是医学系的。
2013年9月18号
哥,我今天站军姿的时候晕倒了。
医生说我营养不足,有些贫血。原历给我买了糖,叫我以后站军姿之前悄悄含一颗在嘴里,还说以后早饭都给我做一份,你们医学系的是不是都这么会照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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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结束以后我迎来了自己从未料到过的难题———失眠。
大概是假期没日没夜的兼职和军训时从早到晚的训练使它一直没有机会光顾我的生活,一旦进入不再折磨形体的学习状态,它就开始每天跟随夜幕入侵我的大脑。
入睡对我而言并不困难,把我逼疯的是那些无限循环到天明的噩梦。
有时是我妈撕扯着我衣服头发骂我是野种的画面,有时是她给我下跪求我放过她儿子的场景,但更多的是除夕那晚我哥背着我在雪地里一步一字的问话。
“哥看着你。好好看着你。背着你看每一年的冬樱,守着你一岁一岁地长大。好不好?”
我总是来不及说出那一个“好”字,我哥像是知道我不会回答一样,不给我留一点时间间隙,只自己一个人不停地重复着“好不好”,重复很多遍,听不到我的回答所以一遍比一遍急促,漫天烟花在他的催促中突然炸开,这时他在一颗冬樱树下止步,转头看着背上的我,满眼泪水:“你为什么不答应哥?”
我总在看到他眼睛那一刻醒来。
几经周折我终于在豫城找到了和家里那个一模一样的花瓶,枯枝插在里面,我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把它擦得一尘不染,心里辟邪似的希望自己这样的“供奉”能驱散那些令我窒息的噩梦。
第二天我在教室上课,原历给我发了条信息说他准备大扫除,问要不要顺便把我房间收拾一下,对这句问候早已习以为常的我迅速给他发送了谢谢,而后继续投身进入题海战斗。
这份感激从与他合租开始一直持续到那天回家看到花瓶空空如也的那一秒。
我知道我完全没有理由去怪罪他的善意,任谁看了那个奇怪的花瓶都会顺手把里面的东西放进塑料口袋和垃圾一起扔掉,可那堆以惊慌和害怕为燃料的怒火还是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了原历身上。
他面对我咆哮般的责问时满脸歉意的无措使我稍微找回了一丝理智,放低声音抱着一点“或许他只是把它放进某个抽屉而不是丢进垃圾桶”的侥幸问他把花瓶里的东西收到了哪里。
最后我还是逃不过站在楼下那七个齐腰的绿色垃圾桶面前。
那天下午的居民楼下有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把半截身子埋进垃圾桶里,像个捡破烂的流浪汉一样挨个挨个拆开里面的垃圾袋翻翻找找。数量过多的垃圾使他不得不把其中已经被他检查过的大半部分拿出来放到地上,因为下雨,当时以他为中心的方圆几米,只要靠近就能闻到一大股被空气恶意传播的酸馊臭味,所有要通过那里回家的人都翻着白眼绕道而行,而他终于在祸害了第三个垃圾桶以后终止了自己的恶行。
如果你愿意走近一点,会发现他佝偻在那堆垃圾里面,怀里抱着一根短短的枯枝,虽然分不清他脸上成股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但总能听见他失心疯一样喋喋不休的道歉,抱着一根茶褐色花枝麻木地喃喃自语。
他对着一根树枝叫哥,有时也会叫两声齐晗。
他在不停地说对不起。
那个年轻人叫齐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