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两盒泡面垂头丧气走到高三一班的后门,两条腿跟被剔了脚筋一样拖得软绵无力,不知道我哥晓得自己白白等了一个中午的结果是他最讨厌的泡面会是什么表情。

脚步在门槛面前终止,我看着我哥微微弯曲的背影,脊骨从肩膀下面一点的高度开始被半湿的校服勾勒得若隐若现,一路往下走,到了中间,白色棉麻被汗水完全浸透,严丝合缝贴着他的后背,布料随着骨节的形状模糊地起起伏伏。

不知道那么瘦的一个人是怎么轻而易举在夜里把我抱上抱下的。

教室天花板的吊扇摇摇晃晃地转,转出的对禾川五月底的气温而言本就杯水车薪的凉风根本吹不到因为身高而主动要求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齐晗身上。

我紧了紧抱着泡面的两条小臂,像自己才是造成我哥吃不到午饭的罪魁祸首一样心虚地靠近。

盒子落脚到我哥正在做的衡水押题卷面,货架上被我顺手拿走的卤蛋一骨碌滚到他手指边。

他抬头,我转眼望着桌角,嘴里像被人塞了颗烫口的珠子,舌头蜷伸都由不得自己,闷着口气飞快地说:“今天中午吃这个。”

仿佛吐字含糊一点,桌上三三两两散落的午餐就能跟着含糊地变成别的东西。

齐晗又瞟了一眼桌上的泡面,也不问我怎么饭菜被掉了包,搬了椅子让我坐下,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耳垂:“哥去给你泡。”

汤汁被调料染成深红色,我站在阳台,拿起叉子把泡软的面饼搅了搅,我哥撕开塑料壳子轻车熟路把两个卤蛋挨个挤进了我碗里。

我看着眼前陡然上升的汤面,叉起一个卤蛋,放到我哥面前。想了想,又叉起一个,让它们在我哥碗里团聚。

“那个高三多补充点营养”

我哥在憋笑,鬼看了我俩现在吃的东西都对这句话难以信服。

更何况这话是在以往碗里有吃不下的肉宁可倒了也不分给齐晗的齐野口中说出来的。

学着做一个会疼人的男朋友真的好难。

为了打破眼前的尴尬,我转了话头,意图把今天吃不成饭的过失从自己肩上卸下来:“咱妈今天中午发呆把粥给发糊了。”

“她打电话跟我说了。”我哥不以为然地点头:“妈最近想事的时候走神有些厉害。”

“想什么事?”

“小野,”我哥突然打断我,眼神放空,只跟着楼下空旷水泥地上稀松的几个人头晃动,“明年你高三,咱们还是住1108吧。”

思路被突然掉头,我没反应过来,顺口道:“好啊。”

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我明年高三,你不都读大学去了?”

齐晗点头:“哥就在这儿读大学,陪你读高三,远的地方哥不去。”

我在大脑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禾川的几个大学,最后替我哥敲定了唯一一个985和211头衔加身的建大。尽管如此,以我哥二诊665的分数来权衡利弊,建大于他而言,还是有些屈才。

我嗦了口面,对我哥的想法不置可否:“咱妈会赞成你读建大吗?”

“不会。”齐晗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我撇嘴:“那有什么好说的。”

我哥转头看着我,语气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放出的话倒是一颗惊雷:“咱妈会赞成咋俩在一起吗?”

“不会啊。”

别说赞成,我连让我妈知道我和我哥谈恋爱那一瞬间的场景都不敢想象。我被吓得话都变了调,有些惊悚地瞧了我哥一眼。

“那咋俩在一起了吗?”

我埋头吃面不接话,懂了我哥的意思。

“小野,”齐晗两只手搭在瓷砖上,我余光瞧见他碗里的塑料叉子没入了汤底,面只动了几口,卤蛋也还是安然无恙。他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嘴里说出来的话冲散,“你有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咱妈得知道真相。”

我摇头。

迟早这个词实在太暧昧,跨度宽泛得谁都说不清楚。它可以是二零一二年六月八号的下午,也可以是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的某个早晨。我哥口中的有一天在我心里遥远得如同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某根地平线,你顺着时光往前走,永远都追不到头。

我为什么要去考虑这样杞人忧天的问题?我才十七岁,我只需要照顾好自己肩上的莺飞草长和眼前的少年爱人就好了。我不要去想象我让我妈难过的样子,即便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的一大难过。

我哥跟我的沉默较真起来,不愿意放过我似的追问:“到了那一天,你会怎么办?”

我有些恼怒于他看不懂我回避态度的不识趣,反问道:“那你呢?”

“哥总能有办法。”他也赌气一样不再看我,“只要你不放手。”

嘴里的面变得索然无味,我哥又把主动权抛到了我手里。

我在这一刹那突然懂了为什么以往我哥面对我的霸道嚣张时一贯能纵容得肆无忌惮,因为他总能看到恶魔面具下那个卑微怯懦的齐野。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花了半辈子力气去讨好的女人对我提出什么要求,而这要求恰好是我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伤害齐晗,我或许会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欢心去变成那把杀死这段本就见不得光的感情的匕首。

我哥实在太了解我,才会以这样试探的方式开始,教育的方式结束,给我还没开始打磨的刀刃上鞘:“哥知道你一直以来对咱妈心存感激,感激她宁愿十年如一日地把真相留着自己消化也不愿意伤害作为孩子的你。所以你耗尽一身气力去讨她喜欢,把所有的听话和乖巧留给她一个人,舍不得做一点忤逆她的事。但是崽崽,从我吻你开始,我们就成了忤逆本身。从你偷花那一刻起,咱俩就是这世间的大逆不道。”

“为什么非得讨论这个呢。”我手指虚握着叉柄,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听我哥这番演讲,肩膀也耷了下去,不太开心地点了点头,弱势地想要为自己的逃避再辩解点什么:“可那是咱妈。如果我的存在不能使她开心,至少我不想再增加她的难过。”

“你得先清楚自己更想要什么。崽崽,”齐晗抽纸擦了擦我的嘴角,“放弃自我为顺从别人意愿而活的人生,比白纸还没有意义。我先是你哥,再是你男朋友。十七岁的年纪,亲人该发挥的作用应远大于情人。比起给你青春懵懂的爱情,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教会你如何长大。”

我哥说得一板一眼,把我唬得眼睛都直了,以至于我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面前这个万事首当其冲给我遮风挡雨的人其实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一顿本就不太美好的午饭因为这场来去都莫名其妙的对话变得彻底糟糕起来,以一点二十我把我哥拉到柱子后面给了他一个带有卤蛋味的吻作为收场。在我履行着自己身为齐晗男朋友的职责坚持要替他把残汤倒掉的时候,关于这场哲理性的讨论在一开始是由我对我妈所思考的东西而产生的好奇引出来的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到最后我哥也没给出我问题的答案。这个沉重的话题在上课铃响以后很快被我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我摸着自己口袋里这个月所剩无几的生活费思考去哪里给我哥买个手持小电扇。

有钱真的可以无限趋近于万能,有一个爱你的哥哥更是在无限的基础上把这种可能增加了一个青藏高原海拔的高度。

成鞠在今天晚上转回了高二三班,坐到了我的座位后面美其名曰防止我跟胡遥旧情复燃。转班这种平日里无数家长挤破脑袋去送礼打关系才能办到的事在有钱人眼里就跟闹着玩儿一样。

唯一使我高兴的是在我向胡遥讨教手持电扇购买门路的时候,这个耳目遍布全禾川的大小姐还没等我把我话讲完就迫不及待插嘴给出自己的意见并且殷切地表示她可以在今晚放学后陪同胡遥完成带我去买电扇这项艰巨的任务———顺便和胡遥一起回家。

于是晚自习后我们三个连带着不放心自家妹妹安全的成辕浩浩荡荡出发去两条街以外的东市给我哥挑选手持电扇,然而还没踏出校门,就看到了在门外暗处守株待兔的靳阳。

只是今天这个早在上学期就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开除的社会人员是一身和我们一样的白蓝色校服打扮,两个肩膀上还规规矩矩背了双肩包,在场的我们四个除了胡遥一脸淡然以外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不过谁都不难猜出他出现在这里是想找谁的麻烦。

早早辍学整日浪迹校外无所事事的混混在昨天找了禾川一中出了名的大美人做自己的女朋友,这顶高帽子还没戴热乎就被人染绿了,始作俑者还是个女的。自己前脚满心欢喜拿着赫赫战功去那些狐朋狗友面前炫耀,后脚就被分手沦为众人笑柄,这在没真正踏进社会的熊孩子眼里简直是丢了比天还大的面子。

而往往做出丧心病狂的恶事的都是那些尚不懂事的熊孩子。

胡遥拦住我们,一行人像三个徒弟听候师傅的命令在门内站着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前者估摸着时间看了一眼手表,才又带领着我们慢慢悠悠踱步出门,顺便还给她爸打了个招呼。

我和成辕尽责地把两位女孩子护在身后,四个人像看幺幺小丑一样听着靳阳放着那些滑稽狠话。

月色催人眠,胡遥懒懒打了个呵欠,朝靳阳身后不远处扬了扬下巴:“接你回家的人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陈述,让上一秒口若悬河的靳阳像突然被闭闸的水库一样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关在了牙门。

我们顺着他转头的方向望去,来者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担得起一句弱不禁风———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古稀老妪罢了。

靳阳像一只突然收势的刺猬,只对着身后的人露出洁白柔软的腹部,三两步上前将人扶住往回走,那副温和顺遂的模样简直让我有种刚刚在跟前冲着我们龇牙咧嘴的二流子不过是披了个靳阳壳子的另一个人的错觉。

下一秒他快速扭头朝胡遥抛掷过来的阴狠眼神替我否决了这个想法。

眼看着人越走越远,我骨子里不比优秀比混蛋的好胜心又悄无声息冒了出来,冲着靳阳佝身的背影挑衅地吹了声口哨,把每个字的语调都拖得老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靳阳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就像特意放慢了速度等着身旁的老人赶上来,如果我没看到他大腿边握得筋骨毕现的拳头的话,姑且可以这么认为。

二零一二年的五月二十四号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这天我们所有人之间发生的许多话在往后被命运玩弄似的逐一应验,字字句句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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