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觉得看不懂,可以先把第一章 忘掉……〕
【“长得倒还行,且你留一命伺候本座的吧。”】
宴江本是这穷乡僻壤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介书生,与话本里最不打眼的配角没有差别,他出身低微,慧根平平,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出彩之处。家中父母在他考上秀才那年双双逝去,死时连半亩田地都没给他留下,家境是少有的困苦,所以也没娶妻,一直独身住在村尾的小破屋里。
——吃的是最廉价的粗粮,穿的是最下等的粗布,也没其他本事,只有靠着卖字画维生。攒钱是一文一分地攒,攒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多少,心中倒是一直揣着那点幻想,想着日后攒够了盘缠,要到省城去参加会试,考取一点半点功名,好圆了父母遗愿。
这是一个老实又没心性的人,往好听了说是踏本分实,往难听了说便是不灵光、窝囊,性子又懦弱得很,时常给人欺负了去也不知道辩解。
这一年,距离宴家父母离去已经有五六年,也是宴江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的第二十一年,以他贫瘠的想象力,从未想过过灾难会降临在这片土地、出现在他身边。
那大概是整个夏季中最为炎热的那几天,乡中黄婆子的疯病突然变得格外严重,终日赤着脚来回巡逻,嘴中不断嘀咕着什么“要来了、要来了”,村民们只当是疯话,从未在意。之后又过了几日,有那么连续几夜,日落后温度莫名降得厉害,家家户户养在院中的鸡全都不早啼了,倒是有人说起,只是个个只当天气异常,没有多理……而后,终于在某一个静谧的夜晚,当更夫开始巡逻,宴江吹熄蜡烛准备睡下时,那个“脏东西”就真的出现在了他的榻上,在他枕边吹了一口气,温度凉到结冰。
“哼……”
一声轻笑锥子似的钻入头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格外清晰。
青年人的凄厉惨叫划破夜色,又在半途被生生掐断似的,骤然没了生息。藏在黑暗中的东西不松不紧地扼住了宴江的喉颈,他浑身僵硬,嘴巴还大张着没有闭上,但莫说声音,就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嘘——”那东西“好心”地点了点他惨白的唇瓣做提醒。
当——当——当——
屋子外头,更夫敲锣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听见了方才的惨叫,闻声正往这边来。“那东西”松开了手,宴江便本能地往边上一退,在不能视物的黑暗中囫囵摔下床,连滚带爬往厅中跑。
人类在求生的时候总是格外灵活利索,只是宴江除外。他一头撞出卧房,捂着脖子意图开声呼救,脚上却忽地被绊了一下,惊慌过度的身体维持不住平衡,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小马扎则是翻倒在地,骨碌骨碌地滚向墙角,撞成一堆散木头。
更夫的敲锣声一顿,很快转了个方向,堪堪停在破屋窗下。
当——
伴着锣声的余响,宴江听见身后的卧房内有隐隐约约的歌谣声凭空响起,像极了有孩子早夭的家庭会奏的那种勾魂小曲,又像是怨恨的诉说,带着冰冷的温度,慢悠悠地从卧房涌出,逼近到书生脚边。
宴江甚至闻到了肉食腐败的味道。
“啊啊啊——!”窗缝透进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月光恰恰照在他左半脸,衬得那上头毫无血色,“有鬼、有鬼啊——!救命、不要过来啊——救命——”
强烈的求生欲接管了他的身体,他调动起最后的力气扑到窗上,用身体撞开窗扇。
当——
更夫果然就在窗外,敲锣声又响起来,炸在他半探出窗外的头颅边,震得人快要失聪。
明晃晃的月光刺得眼睛流泪,宴江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睁眼,却已经能确确实实感觉到攀上自己后背的冷意在这一刻快速退离,劫后余生的脱力便涌了上来,整个半身都只能倚靠在窗台。
更夫向来是阳气极重的男子,鬼怪见了也要怕的。
他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正欲开口求更夫将自己拉到屋外去,可惜讨好的笑容还未完全挂起,却又刹那间僵硬在脸上。
“啊啊啊啊——!”
这回真真是失了魂的喊叫,尾音都劈叉了去,宴江整个人都摔回屋子里,伏在地上扭动着身子远离窗沿。
窗外哪里有什么更夫?
今夜满月,万里无云,在银白色的光中,分明……分明立着一句无头男尸!那男尸还穿着破烂的寿衣,袖口带有新鲜的泥土,就这么静静地立在窗外,手臂关节僵硬曲起,勉勉强强挂住了一面铜锣。
明明没有头,宴江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阴邪,没有半点生气,有如附骨之疽,叫人浑身血液都凝滞成块。
屋中有鬼,屋外也有鬼。
极度的恐慌之下,宴江魂都被吓出了躯体,剩下这具肉身只晓得无意义的惨叫,像条蛆虫一样狼狈地蜷缩扭动,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一股腥膻味在在他裤裆扩散,片刻就在身下湿了一片,染黄了里裤。
再往上,藏进黑暗中的脸更是眼泪鼻涕胡作一团,原先还算是干净儒雅的书生形象荡然无存,书生头发尽散,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抽泣声,沙哑极了,软绵绵的,没有任何震慑力。
诡异空灵的曲子又响起来了,月光将无头男尸的影子投进屋里,明明是夏天,却冷得厉害,好像已经把这屋子拖入了炼狱。地方太小,爬到远离窗下的角落,就已经退无可退了,宴江摸到厅中唯一的木柜,便将自己蜷进柜壁与墙壁的夹角,牢牢抱住自己,乱糟糟的脸埋进膝盖中,再不敢抬头,崩溃的哭声由小变大。
到某个峰顶之后,却又渐渐止了下去,剩下低低的抽泣,脆弱的人类被吓到到神志不清,几近休克。
本就是村尾最偏僻的一处房子,此刻已经完全被世间所遗忘,那柜上安安稳稳摆着的是宴氏夫妇的灵牌,没有为他们可怜的孩子提供任何庇护。
不知何处飞来的黑鸦停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在这样的夜晚中格外不详。于是勾魂曲停了下来,来自地底的催命咒此起彼伏,寒气又活了,在静悄悄中将唯一的活人包围。
月色也带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冷白,通过半开的窗,将屋子里照亮了两分,若是宴江抬头,便可以看得那寒气竟是一团黑雾,有意识般散开又聚起,咀嚼似的涌动三两下后,从中吐出一个人形身影。
那身影比黑雾实上些许,却也是虚的,周边环绕着黑雾,离地飘在空中,无声靠近了角落中的书生。指尖一动,黑雾就像蛇一样游着爬上一双脏兮兮赤脚,冻得他本能一颤,蜷缩得更紧。
宴江的脚背上有一道浅伤,是方才被马扎绊倒时所划伤,这一通折腾下来,鲜少见天的白嫩皮肤上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血迹,黑雾顺着伤口钻机书生体内,很快边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这魂体……”
品味片刻后,黑影不满地啧了一声,“劣等。”
他的声音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将无数冤魂凄厉的呐喊重叠在一起,再打碎重新组合成的声音,也亏得宴江已经陷入了半昏迷,根本听不进耳,若是清醒,也该受不住其中的怨气,当场魂飞魄散。
当——
伫立在窗下的无头男尸又僵硬地敲了一下锣,大抵是回应了什么。
黑影动了动,虽看不见五官,但依身形来看,该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
他的手一挥,满屋子乱窜的黑雾就忽然安静了下来,停滞了一瞬,而后疯一样地往黑影身上收拢,刮起的气流带得窗扇“砰”地合上,屋内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连同男尸与黑鸦在内,所有阴邪之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黑影收归了力量,渐渐由虚变实,化作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模样。
周遭景色分明没有一丝变化,却明显回归了生气,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而宴江对一切无知无觉。
他半耷拉着眼皮,被一只完全冰冷的手拽着头发抬起脸来,空洞无神的瞳孔里根本照不出身前男人的身影。方才流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口水已经蹭掉的蹭掉,风干的风干,留下乱七八糟的痕迹,好在到底没将他的五官掩盖了去。
“长得倒还行,且你留一命,当个伺候本座的吧。”再开口,鬼的声音也不再是刚才那可怖的调子了,而是正常男人的声音,以人类的标准来说,甚至算的是好听,一副大发慈悲的语气,实质上却不带任何情绪。
他收回手,蜷缩着的人类彻底没了支撑,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一侧额头结结实实撞上地面,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小书生真·吓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