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罔极
太平与长安策马来到球场正中, 两人勒马提杆,等待场边的内侍将马球抛入场中。
“咣!”记筹的羽林卫士一声鸣锣,内侍便将马球抛入了场中。
长安终究是嫩了些,虽说第一时间勾到了马球, 还没来得及挥杆击球, 便被太平一杆抢去。
“驾!”
太平纵马如风,一袭红衣极是耀眼。不论是二十多年前, 还是今时今日, 只要她上了马球场,她就是全场最耀眼的所在。
长安勒马猛追, 无奈骑术远不及太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挥动球杆,将马球一击击入了球门。
“先下手者,不一定赢。”太平回首, 提醒长安, “骑马重心要注意, 不然一不小心就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儿知道!”长安不服气,勒马回头,“还有八个球呢!母皇还没有赢!”
太平大笑, 策马徐徐回到了球场正中, “今日朕就让你心服口服!”太平不必侧脸, 便知道场外有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白马红衣, 一直是婉儿心中最浓烈的一幕。
虽说千里雪已经病亡,可今日的太平骑着新的白马,穿着曾经的红衣,她就是当年那个轻而易举闯入她心房的少年殿下。
婉儿嘴角微扬,情不自禁地笑了。前尘旧事如洪流来袭, 一瞬涌上心间,她只觉酸涩,不知不觉间,竟是模糊了视线。
“咣!”
锣声再响,内侍继续抛掷马球。
长安凝神盯着马球,已经想好一会儿勾到马球,她一定要先护好马球。
太平忽然轻笑,“让朕教教你,什么是先下手为强?”话音刚落,太平的马球杆比长安先挥动起来,不偏不倚,正中马球,却不是为了把马球勾到马蹄脚下,反而是猛击马球,将马球击出了很远。
“驾!”
太平策马逐球,等长安反应过来,太平的马球杆再次挥起,一击漂亮的击球,让马球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再次飞入了球门。
长安怔怔地望着太平,眼底盈满崇敬。不论是祖母,还是母皇,她们像是两簇火焰,随时都散发着耀眼的光。
太平回眸,满是傲色,“长安学会了么?”
“儿试试!”长安清脆地答话。
太平策马过来,“这次朕让你先击球。”
“让了可就没意思了!”长安微微昂头,“总有一日,儿一定能追上母皇!”
“朕等你!”太平欣慰地点了点头。
“再来!”
“来!”
一声鸣锣后,内侍再次抛入马球。
太平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长安一球,便故意放慢了挥杆速度,让长安稳稳地勾到了马球,击球冲了出去。
“驾!”太平对自己的骑术是自信的,她很快便追上了长安的马儿,与她并辔而驰。两匹马儿贴得极近,若是平日,太平定会勒马撞击身侧的敌手,可她知道长安的马术尚未精进,定是捱不住这样的撞击。她忍下了手,余光已经看准了马球所在,只轻轻一杆,便将马球扣了下来。
“啊!”长安惊讶。
“学着点,来抢朕的马球!”太平并不急着挥杆赢下这一筹,而是放慢马蹄,让长安学着勾抢马球。
马球场上,太平与长安闹在了一起,马球场下,武曌含笑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两抹红影,视线越来越模糊。
武曌虚弱地念了一遍她们的名字,“太平,长安。”
虽说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可大限已至,谁也不能超越寿数而活。终是到了这一日,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做了她最想做之事,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如海浪般袭来,她越想看清楚马球场上那两人,视线便越是昏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婉……婉儿……”她拼尽一切地呼唤婉儿,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完她的嘱托。
觉察了武曌的异样,婉儿与裴氏连忙围了过来。
“太上皇。”婉儿握住她的手,紧张应声,“妾在!”说完,她急忙给裴氏递个眼色,“速传太医!”
裴氏猛烈点头,当即呼道:“传太医!”
太平听见了裴氏的声音,脸色大变,再顾不得马球,策马便往场外驰来。
“祖母……祖母……”崇茂忧心忡忡,明净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泪色,他不敢摇晃武曌,生怕一不小心,祖母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武曌五指收拢,将婉儿的手捏得紧紧的,她极力睁着苍老的眼睛,哪怕已经看不清楚婉儿的轮廓,“太平……就……就……交给……”
最后那个“你”字,武曌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艰难地挪动脑袋,望向仓皇下马奔向这边的太平。
欣慰的笑容在武曌脸上绽放开来,年少时的回忆涌现脑海。
那时,她曾问太平——
“你想要什么?”
“想要……帮母后。”
“这条路一旦踏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死不休,你若没有想好……”
“我想要!”
这锦绣江山,终是到了完全交到太平手中这一刻。
太平,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礼物,也是她这一世最骄傲的所在。只是,她再也不能陪着太平走下去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君臣如此,母女亦如此。
剩下的路,便只能太平自己走下去了。
“阿娘!”太平哭着跪倒在地,失措地握紧了武曌的手,连嗓音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撑住,太医很快便来了!”说完,她焦躁地急呼道,“传张谡!快传张谡!快……”太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武曌的手已经软成泥一样,再无半点力气。
太平红着眼眶回头看向武曌,她的阿娘脸上带着笑容,双眸紧闭,已然薨逝。太平颤然摇了摇头,一时没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阿娘……你别吓儿……你睁眼看看儿……看看……看……呜……”太平再也绷不住哀伤,伸臂将武曌拥入怀中,呜咽大哭起来。
长安与崇茂瞧见母皇如此,顿时哀嚎起来。
婉儿跪在了武曌面前,垂首落泪。
两世,这位女皇照亮了她的前路,如日如月。如今日月已落,如何不让她黯然心伤?虽然武曌已经听不见她的回话,可她一定会完成武曌最后交代的事,像上辈子那样以命护佑太平一世。
诺。
婉儿垂泪给了武曌最后的承诺,她担心太平太过伤心,伤了身子,伸手轻抚太平的后背,以示劝慰。
太平哽咽看她,泪眼相对,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或许阿娘会恼她堂堂天子竟然在人前如此哭嚎,可她就是不争气了,只因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阿娘,还是一路照着她前行的明灯。
如今灯火已灭,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太上皇崩殂,天子哀伤,辍朝七日,全国默哀。
太平亲力亲为,办妥了武曌的丧仪。未免后世人清算武氏,她下旨去了母亲的帝号,恢复母亲的皇后之名,与先帝李治同葬乾陵。
武曌棺椁离开神都那日,三千挽郎哭嚎送行,李凌亲率一万羽林军沿途护送至皇陵下葬。依照武曌的吩咐,皇陵之外竖起了一座无字石碑,她的功与过留待后人评说。
谁又能评说武曌这传奇的一世呢?
神都的阴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月,太平虽说已经开始处理朝政,可这几日脸上鲜少有笑容。每日处理完政务,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武曌平日最喜欢的去的天堂。
那尊大佛的面容与母亲一模一样,太平静静地跪在佛前,只有这一刻,她会觉得母亲其实一直都在。
婉儿打着伞来到了天堂,示意红蕊领着僧尼们出去。
待大殿只剩下她与太平后,婉儿跪在了太平身后,张臂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我陪着你。”
太平覆上她的手臂,哑声道:“再给我些时日……”她早该想到的,上辈子武曌也是这一年离开的,只是她在侥幸,侥幸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武曌还能多陪她几年。
可是,世上有些事本就是没有侥幸的。
“我一直没有勇气给阿娘看当年父皇给我的遗诏……我骗了她一世……”
婉儿收拢双臂,有时候只须一个拥抱,便胜却千言万语。
她想,那是心上人刺向武曌的一刀,她不知道兴许是幸事。
至少在她看来,武曌这一世无愧于大唐这山河万里,也无愧于君王二字。她若能与先帝在九泉之下相见,不再是帝王后,兴许她与他能够不再相杀,就像年少时一样情深似海。
“婉儿……”太平眼底涌起了泪花,“你要一直陪着我……少一日都不成……”她无法想象,这一世没有婉儿会如何难熬。
“我会一直陪着你,决不食言。”婉儿真切回答,温柔的嗓音让太平的忐忑得到一瞬平静。
太平垂下头去,眼泪大颗落在蒲团之前。
婉儿静静地陪着她,太平重情,若不让她宣泄出来,只会伤了她的身子。
“我想把沛国夫人接入宫……”
“这……”
太平依旧垂着头,眼泪噙在眼眶里,嗓音依旧沙哑,“你多陪陪她。”
婉儿只觉一阵酸涩冲上心头,分明该她好好安慰她,没想到临了竟成了她帮她弥补先前错失的母女相守时光。
“晚上牵着我便好……”太平只提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婉儿岂能拒绝,她红着眼睛,哽咽答道:“好。”
第二日,太平下旨令沛国夫人郑氏入宫陪伴昭仪。数日之后,太平又下旨在长安西市修筑罔极寺,为阿娘武曌祈福。
第二年开春,郑氏病逝,太平下旨厚葬。
婉儿感恩太平,成全了她与母亲郑氏最后的静谧时光。
良人如斯,世上再无第二人。
于太平而言,婉儿是她的唯一,于婉儿而言,太平也是她的独一无二,她们会携手继续往下走,静待一个盛世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