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冬寻
安乐那一刀, 几乎要了武崇训半条命。武曌震怒,当即下令将安乐囚禁英王府邸,吓得李显赶去了梁王府一边探视武崇训,一边哀求母皇饶安乐一命。
李显好不容易劝慰了武曌, 念在膝下血脉单薄的份上从轻发落, 哪知当夜安乐竟发疯一样的纵火烧府,大半个英王府邸都葬送在了火焰之下。
府卫扑灭大火, 寻到安乐之时, 她的发丝已烧得卷曲,不少火星子溅上了她的手臂, 烫出了不少猩红色的小泡。
安乐郡主真的疯了。
太医诊治以后,下了这样的断言。
她与武崇训闹成这样,自然不宜再结婚约。万幸这场大火并未造成英王府的人伤亡,自始至终受伤的只有安乐一人。
第二日清早, 太平没有与武曌商议, 便给英王下了一道圣旨, 罚安乐入庵堂抄经养心,赐婚永泰与武崇训,待守孝期满即行婚礼。
这样的处罚合情合理, 武曌也不便多言, 便由着太平处置此事。
武曌昔年崇佛, 神都佛寺甚多。太平罚安乐去的是神都最偏僻的庵堂, 为防安乐疯疾再犯伤及庵中无辜,太平便派了一队羽林军日夜换防。
安乐初到庵堂时,时常犯疾,后来也不知怎的,忽然乖顺了下来。
国事繁重, 太平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管顾安乐,她不闹事,大家也能舒心不少。解决了安乐之事,婉儿便召了冬寻入宫。
冬寻经年熟读诗文,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瑟瑟不安的小姑娘了。十七岁是姑娘最美好的年岁,眉眼长开的冬寻多了七分温婉,三分娴静,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了画中的水墨美人,身上总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墨香味儿。
她算是婉儿的第一个弟子,婉儿向来看重她的学问,教学至今,不论是书道还是诗文,已颇有味道。
婉儿已经想好,倘若冬寻不想与裴怀清假凤虚凰一世,那婉儿也不会逼她什么。她的弟子,自当挺直腰杆逍遥一世,也不必非要囿于他人后宅、相夫教子半生。
“拜见昭仪。”冬寻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裙衫,对着婉儿徐徐行礼。
婉儿命红蕊端上甘露后,便将宫人们打发出来,单独与冬寻详谈。
“冬寻以为,裴怀清此人如何?”婉儿不与她绕弯子,直接开了口。
冬寻不是当初的懵懂稚童,婉儿一开口,她便知道婉儿的意思,当即垂首问道:“昭仪是想冬寻帮裴大人遮掩身份么?”
婉儿听见这话,便明白冬寻只怕早就知道裴怀清的身份了,沉默片刻后,便温声问道:“你可愿意?”
冬寻抬眼,坚定地回答:“冬寻不愿。”
婉儿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冬寻知道必须给婉儿一个理由,她的眸光看不出半点悲喜,平静说道:“裴姐姐心中已有一人,那人既然不是我,我便不该凑这个热闹,徒惹三人痛苦。”
婉儿眸光一亮,“心上人?”
“嗯,心上人。”冬寻说完这话,对着婉儿一拜,“昭仪昔年教过我,女子也该有女子的道,我当夫子当得快活,若遇心上人,自会缔结连理,若未遇心上人,我便以诗书为伴自得逍遥。”说着,她对着婉儿再拜,“还请昭仪成全,容我走自己想走的道。”
婉儿静静地望着冬寻,这个弟子对她而言,无疑是值得骄傲的。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婉儿笑着对冬寻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跟前来。
冬寻犹豫片刻后,还是依着婉儿坐下。
婉儿牵了她的手来,双手握住,“此路不易,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我是昭仪一日,便不允任何人欺负我的弟子。”
冬寻受宠若惊,鼻腔微酸,“夫……”她想唤“夫子”二字,却碍于婉儿现下的身份,强忍在了喉间。
婉儿轻抚她的后脑,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尽管唤我。”
冬寻破涕为笑,“此生能得上官夫子教学,是冬寻几世修来的福分。”说着,冬寻起身恭敬地对着婉儿一拜,“今日进宫,其实也是为了辞行而来。”
婉儿蹙眉。
冬寻继续道:“天大地大,总有一处是我心甘情愿留下的地方。”似是知道婉儿会说什么,冬寻笑意微浓,“我也想像上官夫子一样,被天下人记得姓名。这是我一生追寻的大道,还请夫子成全。”
言下之意,冬寻不想要任何昭仪的信物。
“你想好了?”婉儿最后问她。
冬寻点头,“想好了。”
“山河万里,总有你一展抱负的地方。”婉儿必须承认,冬寻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我拭目以待。”
“夫子多多保重。”冬寻对着婉儿沉沉一拜,强掩下泪光,“冬寻就此拜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婉儿起身目送她远去,终至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有的人离开,是因为有向往的地方,有的人离开,只为了逃离一个伤心地。
婉儿早就看透了冬寻的心思,她希望有那么一日,冬寻可以找到只属于她一人的心上人。婉儿只庆幸冬寻是在清平元年离开的神都,因为天下各处女子私塾都可以给冬寻一个容身之所,让她一展所长。
自古学究都是男子,兴许有朝一日,冬寻半生归来会成为大唐第一个女学究。
婉儿希望自己可以等到那一日。
想到此处,婉儿不知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因为心中激动,视线竟是难以自抑地一瞬模糊。
红蕊瞧见昭仪红了眼,悄悄走近婉儿,低声劝道:“还请昭仪保重。”
“嗯。”婉儿一定会保重身子,只因她想看见的已经不止是太平治下的盛世,还有女子各展所长的红妆时代。
“莫让陛下知道我哭过。”婉儿侧脸叮嘱红蕊。
红蕊点头,“诺。”
太平岂会不知婉儿哭过,一个日夜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自然是事事上心的。听禁军大将军李凌回报冬寻离开神都后,太平当即把裴怀清召来跟前问询。
裴怀清听闻冬寻离开后,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了一句,“何必如此?”
太平挥手示意春夏带着其他宫人退下,待殿中只剩下太平与裴怀清,太平继续问道:“朕本想指婚你与冬寻,冬寻今日离开神都,算是给了朕一个答案,裴卿你呢?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裴怀清拱手对着太平一拜,“该离开神都的,是臣。”
“朕派了人一路暗中保护冬寻,你若想追上她……”太平提醒裴怀清。
裴怀清肃声道:“陛下误会了,臣对冬寻,自始至终只是姐妹之情。”
太平还欲问什么,裴怀清已上前请旨,“臣请陛下放臣去州府历练,只要臣不在神都,便不会有人上书烦扰陛下给臣赐婚。”
“一定要如此?”太平舍不得裴怀清,京中有许多事她只信得过她。
“臣答应过陛下,会一世为陛下尽忠,臣不会食言。”裴怀清抬起脸看,定定地望着太平,“臣在州府,能帮上陛下的更多,还请陛下成全。”
太平迟疑,紧了紧拳头。
“陛下,这是臣想走的道。”裴怀清恳切请求。
太平沉沉一叹,“你一走,礼部谁来帮朕管?”
“礼部侍郎张仲,是臣提拔上来的良臣,由他接管礼部最合适不过。”
“要去几年?”
“到了可以回来的时候,臣便上书陛下,请旨归京。”
“如此,州府你便不用去了。”
太平已经想好把裴怀清放到何处,“你去长安,留守西京。”
裴怀清微愕,“陛下……”
“陇西一带是我李唐的根本所在,由你留守那边富民强兵,朕心里也踏实些。”太平说完,视线望向殿外的天色,“你且回去等候圣旨,明日必会送到你府中。”
“诺。”裴怀清感激地一拜。
太平语有深意地道:“冬寻是个好姑娘。”
“可臣只有一颗心。”裴怀清与她说了一句实话,“只能装下一个人。”即便那人跋扈骄纵,可她那颗灼热的心还是把她的心防烫了个洞,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了她的心,将她的心占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旁人。
太平猜到了那人的名字,因为密信回报,裴怀清曾经去过安乐所在的庵堂,也是从那日开始,安乐的疯症没有再犯。
“值得么?”太平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裴怀清苦笑,“陛下以为,值得么?”
太平沉默不语。
裴怀清对着太平郑重地一拜,“若有一日她能参破我送她的谜题,只要她愿意,臣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若是不愿呢?”太平最知安乐心性,若是她知道了裴怀清的真实身份,岂会规规矩矩?
裴怀清释然一笑,“放下臣,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世人皆知安乐得过疯症,她说的话,只要太平以一句“疯话”断言,世上就没几人会信她,况且,安乐虽说是在庵堂修身养性,可神都上下都知道,那就是她这辈子的牢笼,她的一言一行皆在太平的掌控之中。
太平不知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保重。”
“陛下也要保重身子。”裴怀清跪地叩拜,退出了大殿。
太平苦涩一叹,忽然有几分孤寂,她看了一眼龙案上放着的数十本尚未批阅的奏疏,不禁喃声道:“果真是寡人啊……”
此时,她只想快些处理完政务,早些去昭仪那儿,倒在婉儿膝上,央着婉儿给她温柔地揉一揉额角。
她成全裴怀清的道,就像婉儿成全冬寻的道一样。
世间痴人的爱恨离别,总会有一个结局,或许是喜,或许是悲,皆在局中人的一念之间。太平庆幸,这一世与婉儿没有错过与放弃,煎熬十余载,终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