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西西弗斯

被诺亚的力量完全撕裂的瞬间, 沈惕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所谓的诺亚,不,他有他自己的名字——拉撒斯姆切亚昔。从血统来论, 他们是同胞的兄弟,但他始终和这个哥哥理念不合,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相互排斥。

他是时空之主, 拥有全知的观测视角,任何一个行动都会牵引出一个平行宇宙的诞生, 因此他从来都是停留在自己的独立宇宙。

这里有着足够隔绝一切的时空壁垒,他在这里维持着时间的平衡和有序进行,是一个孤独的观测者。

但他的哥哥拉撒斯姆不同, 以宇宙其他生物的熵值作为养分的他掌管混沌, 有豢养低维生物的乐趣,譬如人类。

但拉撒斯姆却屡次遭到沈惕的阻止。

因为他能够看到人类的未来, 在诸多平行的时间线之中,被拉撒斯姆干预的某一条的未来, 是最残忍的未来。

生灵涂炭,末日降临。

为了阻止拉撒斯姆, 他特意锁定了人类这一群体, 用自己的全知力量观察这群被困在时间线上的生物,生老病死, 白驹过隙,时间对他们是残忍的, 也是一视同仁的。

当他凝视其中的某一个人类, 这个人类在这一时刻折叠的所有可能性都一一展开, 延伸出不同平行宇宙的时间线, 有过去, 也有完全不同的未来。

但某一时刻,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的时间线不是自动对他展开的。

于是他注意到了这个人,一个男孩,并且他利用自己的力量,强制性地展开了男孩的诸多时间线。

原本他是不应该、也不可以干预人类的,毕竟高维度生命体的干预,很可能对低纬度世界招致巨大的灾难。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不过为了避免灾祸,他只展开了过去,这个男孩的过去,因为对于人类而言,过去已经不可改变了。

就这样,透过时空壁垒,他看到了这个男孩出生时候的状况,完全是一团糟,他的母亲在分娩的前一刻还在工作,直到完全站不住,才被人送往了医院,产房里充斥着人类刺耳的声音,像一个混乱不堪的罩子,最后,一声人类婴儿的啼哭冲破这罩子,示意他来到这人间了。

他还看到这个婴儿的父亲因工作延误,匆匆赶来,在产房外急得转圈。他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同样,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流下眼泪的感受。

一开始是无趣的,他也只是当做一场闹剧看着,毕竟他独自在一个孤立宇宙里太久太久,就像困在一个小小的白色房间,接收庞大到没有边际的时空信息,能够看到一切,也意味着什么都不想看。

好不容易有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人类,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兴趣。

于是,他从这个婴儿的出生,一直看到他学会说第一句话,然后是他学会笨拙地走路,学会奔跑,迎接家庭中的另一个新生儿。

那个小男孩扒在玻璃窗外,努力地望着婴儿保温箱里的妹妹,小声地叫着她,脸上是初为兄长的喜悦和新奇。

他的父亲告诉他,“妹妹在睡觉,过几天就可以接回家了,到时候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男孩儿立刻点头,小小的脸上满是真诚和责任。

他说:“我知道,我会照顾妹妹的,以后妹妹都不会受委屈,我会保护她。”

作为观测者的他,很自然地就想要去看他和这个小女婴的未来,只要展开他的时间线,就能看到。

但他放弃了,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观测到他的未来,就会改变他的未来。

就这样,他继续看着他的过去,也逐渐了解到人类的家族形态,知道他姓沈,叫沈安,是父亲赋予的意义,希望他平安。

他亲眼看到过沈父教会他识字,叫他写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这个安字,既是你的名字,也是你妈妈的姓氏。”

小孩懵懂地点头,笑了起来,“那我喜欢这个字。”说完,他看向父亲,“爸爸,你最喜欢什么字呢?”

书桌前的父亲沉思了片刻,握紧手中的笔,一笔一划认真写下另一个字。

“这个字好难啊。”小沈安指了一下。

“这个字念惕,警惕的惕。”他告诉儿子,“这个字是爸爸最喜欢的字,也是爸爸最希望你能记在心里的字。”

“为什么呢?”他抬起头。

父亲对他说:“因为,人的一生会发生很多的事,有好有坏,只有随时保持警惕,保持畏惧,才能平安地生活下去。”

说完,他扶住儿子的手,带着他又将这个字书写一遍。

“其实很简单的,把这个字拆开,左边是心,右边是易。”

小男孩跟着重复,“心……易……我学会了!”他乖巧地钻进父亲怀中,告诉他,“我以后也最喜欢惕字!”

惕。

作为观测者的他,也学会了这个字,还有这个孩子的姓氏。

沉浸在观测他人的人生,他获得了很多从未感受过,也曾经无法理解的东西,人类,这两个字,对他而言也不仅仅是一种低维度的生物,而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所以当他知晓拉撒斯姆的侵入计划时,毫无犹豫地阻止,并且决定将他封印。

他看不到拉撒斯姆的未来,但他知道,任由这样一个企图吞噬全部宇宙熵值的他继续扩张,一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为了不影响其他宇宙,他开辟出一个新的独立宇宙与之战斗,可他们的力量是相当的,战斗几乎摧毁了这个独立宇宙的一切,拉撒斯姆的力量击碎了他设立的时空壁垒,这样下去,他们会毁掉其他的宇宙。

于是,他用自己全部力量,将拉撒斯姆封印起来,投放到他们这个维度与人类维度之间的3.5维度,这里也被称为无主之地。

这里就像一片无尽的荒漠,一切都是虚无的,混沌平衡,无法产生混乱,因此无法为兄长提供可以使他恢复力量的熵。

但封印了兄长的他,也被打上了永罚烙印,堕入时空深渊。

兄长的力量促使他不断地下坠,一直下坠。

时空深渊会消解吸食他的力量,并且造出最令他恐惧的惩罚,最初的他并没有可被切入的空缺,所以最初的惩罚也只不过是无止尽的下坠。

他所不知道的是,被封印的拉撒斯姆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切断联系。

在人类自以为发明出新的宇宙科技,向其他星系发射通讯信号时,拉撒斯姆因战斗而游离的力量粒子接收到这一切,于是开展了另一种入侵计划,也是他的复苏计划。

他利用自己的游离粒子,在人类科技中埋下可以复活他的伏笔。渐渐的,拉撒斯姆将自己的力量转移,以科技为载体进行入侵,他尝试过许多人类分身,但都失败了,并且被一部分的人类察觉出他的存在。

古老的神通过科技产物,以病毒式的入侵模式占领人类的身体和大脑,迫使他们成为信徒。

这是那些人类无法接受的,他们为此创立了革新计划,原本的意义是抵抗神的入侵。

可最后,拉撒斯姆成功侵占了第一个人类肉体,也就是沙文的领导人拉塞尔。

这让他直接一手掌握了反抗他的武器。

革新计划的首脑沈思远,被他用一本书摧毁,同一个小组内的其他人,也一一死亡。

沈安亲眼看见父亲为了抵抗他口中的神,举起匕首,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他并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做出和父亲一样的决定。

当时年幼的他一无所知,只是获得了父亲留下来的那本书。

事实上,连父亲都无法顺利地翻动那本书,因为那是神力控制下的物品,可沈安却轻易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已经留下了被神观测过的痕迹。

也是在那一晚,这个幼小的生命召唤出一个强大的神。

那个不断下坠,没有尽头的神,停止了坠落,也进入了真正的惩罚中。

时空深渊找到了他唯一的漏洞,或者说,这位孤独的神唯一的牵挂。

利用这一点,时空深渊塑造出一个周而复始的庞大循环,循环的起点就是这个孩子将他召唤的那一刻。

终点是什么,他后来才知道。

在拉撒斯姆的引导下,革新计划逐渐沦为科技狂人肆虐的屠宰场,数不清的实验品被押进去,又被推着出来,一把火烧干净。

而始作俑者控制着拉塞尔,冷眼旁观这一切,因为他需要这些实验品的极端情绪,需要熵,越多越好。

当拉撒斯姆意识到,这些熵,加上人类社会所有的混乱不堪,都远远不够填充他被封印的力量时,他决心创造出一个供他进食的屠宰场,一个他复苏的乐园。

拉塞尔接手了那份游戏策划,在神力下创建了圣坛,这里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死亡,失去,背叛,失败……这一切源源不断地创造着混乱熵,让他一点点恢复。

然而,伸出时空深渊的他却无法摆脱循环的惩罚,他被召唤,跟随沈安度过每一天,看到他失去父亲后破碎的家庭,目睹他几近疯狂的母亲自我伤害,同他参加葬礼,也陪他独自埋葬死去的夜莺。

他伴随沈安度过灰色童年,亲眼见证他与母亲和妹妹的分离,看到他是如何坚强地度过实验中的每一天,看着他被打碎成一片片,又自己一点点粘合好。

一直到后来,沈安变成安无咎,这个他参与过人生每一分每一秒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实验产物。

安无咎被投放进圣坛,而他则化作安无咎身上的烙印,伴随他闯过一个个生死攸关的关卡,一步步走向终点。

直到最后,安无咎死亡的时候。

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安无咎的死亡就是下一次循环的触发点。

于是,沈惕一遍遍地经历那些安无咎儿时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目睹安无咎的死亡,他甚至都无法回忆起这循环究竟经历了多少次,各种各样的死法,不尽相同的临终画面,太痛了。

每进入一次新的循环,他都能更深地感受到安无咎的痛楚,而他作为神的全知力量也逐渐模糊。

他无法将自己视为一个观众,一次次的悲剧重演,他无法再置身事外,明明知道下一刻就会发生什么,可他无法让安无咎躲开未来的每一份痛。

这种莫大的无力感像海水一样,将他湮没。

原来这就是惩罚。

数不清的循环后,安无咎又一次离开了,就死在他的面前,而他连将他抱起来的双手都没有。

安无咎失去心跳的那一秒,他知道自己又将重复循环。

但他不愿这样,至少不要作为一个无用的神出现。

哪怕是一只能短暂停留在他肩头的蝴蝶也好,只要能触碰他,能给他安慰,只要不是旁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份强大的欲求将他的力量具化成一个新的物质形态,一个人类。

是无数次循环下,安无咎无形的影响下塑造出来的人类形象。

但他耗尽了仅剩的这些力量,只是为了成为一个人。而人类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作为时间之主的全知记忆,所以他忘了。

连自己身处于循环之中,都不记得了。

作为人类苏醒的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人礼节性询问他的名字时,他的脑海中兀自冒出两个字。

沈惕。

“我叫沈惕。”

来到圣坛,他依旧很孤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与他产生连系,无论是谁。他被人当做精神病人,也被孤立过,被迫学习了很多无用的东西,逐渐地学会适应人类社群,学会模仿普通人。

但那都不是他,沈惕知道。

那些人也都不重要。

直到他重新遇到安无咎,在一场游戏里。

他们作为对手相识,沈惕发现,他就是那个特别的人,他可以牵动自己的情绪。

但他忘了他在循环里,也忘记终有一天,他将面对安无咎的死亡。

在和安无咎的相处中,沈惕渐渐地恢复了力量。

他开始做梦,梦的内容大致相似,都是安无咎的死。

终于,沈惕恢复了部分记忆。

他预见了这一次循环中安无咎将面临的死亡。

可他没有想到,恢复力量的不只是他,还有拉撒斯姆。

这一次,安无咎的死不同于往日,而是直接和复苏中的拉撒斯姆相遇,也就是诺亚。

诺亚通过恢复的全知能力看到了安无咎的未来,于是决定提前回到过去,将年少的安无咎杀死,要抹杀他的存在,更前一步,抹杀他和沈惕的相遇。

这样一来,他的弟弟不会因为一个人类背叛他,他不会被封印,掌控整个宇宙。

在最终一战中,沈惕发现了拉撒斯姆消失,留下与他们战斗的只是诸多分身。

他猜到了对方的计划,也很清楚,要想成功,他或许要回到安无咎的过去,阻止拉撒斯姆对安无咎的伤害,让他活下来。

就这样,沈惕过去的全知视角一瞬间恢复,看到了安无咎时间线上的童年。

但他查阅时间线过往的时候,穿越回去的拉撒斯姆早已下手,鲜血隔着时空壁垒,溅到了沈惕的脸上,他的眉心,他的耳垂。

原本在观测的沈惕回到过去,再度化身成自己本体的样子,用本体的能力和力量击退了拉撒斯姆,于关键时刻救下安无咎。

但即便儿时的沈安活了下来,可也并未存活太久,甚至都没有进入圣坛,而是成为沙文实验中的失败品。

这是沈惕的倒数第二次轮回,离他最近的一次大循环。

最后一次大循环的开启以安无咎的死开始。

沈惕再度经历那一切,再度与安无咎相遇,这一次晚了一些,因为他恢复的力量在上一次大循环里,因和拉撒斯姆交手而耗尽。

所幸的是,安无咎似乎也晚了一些。

如同上一个大循环,他们相识,争斗,较量,然后彼此相爱。

沈惕想不起任何关于循环的一切,想不起他是如何像西西弗斯一样,不断轮回于惩罚之中。

他就像一个普通人,感受着温暖与爱。

而在10月24日的早晨,安无咎的第三次循环末尾,被撕裂的那个沈惕,回想起之前所有的记忆,包括他经历过的所有大循环。

那一瞬间的沈惕,明白了为什么安无咎能影响圣坛,催生圣坛服务器的拷贝,分裂出一个个平行宇宙,也明白了为什么只有安无咎可以在平行宇宙间穿越,越过时间的壁垒,陷入一个个重复挽救的循环中。

他也意识到,为什么他可以听到安无咎的心声,可以感受到安无咎的所有情绪,与他共情。

那是因为自己把心脏给了他。

之前的每一次大循环,安无咎在遇到拉撒斯姆的时候,都无法抵抗,普通的人类怎么可能抵抗神的力量,哪怕是神不完整的力量。

但如果他也有了神的力量呢?

在最后一次大循环里,安无咎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种下的“果”。

而他现在,必须要回去,去埋下当初的“因”,否则一切只是虚空的观测,不会成为现实,除非他成功。

因果轮回,循环往复。

而他也意识到,处于循环的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观测的结果,是没有落定的事实,有无数种可能,就像是薛定谔未曾打开过的那个箱子,想要里面的猫保持活着的状态,就必须由他亲自去改变。

他要用神的心脏救回安无咎。

因而,在安无咎的第四个小循环开启之前,沈惕使用了安无咎的时空卡,兑换了作为人类所有的生命值,回到安无咎被杀的时候,他努力维持着人类的模样,希望小安无咎不会讨厌他。

但这一次的回到过去,不仅仅是观测,他将回到被安无咎召唤之前,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还好好地活着。

这个时间点意味着他还是那个完整的邪神,时空之主,沈惕人类的形态无法维持太久。

这一次的安无咎,和上一个大循环一样,被拉撒斯姆杀害,人类的心脏停止跳动,躺在手术台上,被抢救的医生宣告死亡。

原本应该如此。

但沈惕将神的心脏赠予安无咎,也抹去了他和自己提前相遇的记忆。

安无咎因此而得以新生,一步步走向救世主的位置。

只有这样,一切才能顺利地串起来,安无咎成功地活下来,活到最后,能够拥有他的力量,在一次次循环中寻求最完美的结局。

也只有这样,沈惕才能重生,从爱人的身体里重生。

安无咎赋予了他人类的姓名,给了他为之奔赴的意义。

而沈惕回到过去,拯救了他,也拯救自己。

既是弑神者,也是神唯一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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