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光大亮后,荆璨又强迫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再起床已经是中午,荆璨的头痛得厉害,简单吃了点东西,实在忍不下去,他还是抖着手,从抽屉里翻出了止痛药。

冷水拥着药片下肚,头疼的症状缓解一些后,膝盖上的疼痛感才清晰地突显出来。荆璨坐在沙发上,将家居服的裤腿一折一折地卷起,露出看上去一团糟的膝盖——虽然昨天贺平意已经帮他处理了破皮的伤口,但过了一夜,淤青变得更深,伤口周围看上去反而更渗人。

荆璨抬起腿,忍着痛朝天空中的蹬了几下,直到身体完全适应了疼痛,他才起身,把这几天积攒的脏衣服洗了。午后阳光正暖,晾好衣服,荆璨懒洋洋地趴到栏杆上,俯瞰着这个他已经比较熟悉的小城。

视线落在街区的一角,那里有一家装潢很复古的理发店,荆璨注意到很久了。理发店的玻璃窗上用红色的贴纸贴了五个大字,“美美理发店”,店名和装潢一样古朴。理发店的大门也是个如今早已找不到对应款式的木门,木门老旧,门口有三色彩条在旋转。乍一看,有点像漫画里会出现的分镜。

假期还剩最后的大半天,站在天台上犹豫许久,荆璨终于这么长时间的结束考察,决定去这家理发店剪个头发。

推开理发店的门,竟然有风铃的响声。荆璨抬头,看到头顶挂着一串兔子形状的风铃,白色兔子带着粉扑扑的脸蛋,随着秋风晃动着。荆璨站在门口没有动,等到风铃恢复了宁静后,又用手指轻轻拨了那最底部的小兔子一下。

风铃便再次发出清脆的乐声。

“要剪头发吗?进来啊。”老板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身招呼他。

和这家店过于复古的外观形成对比的是老板的样子——老板意外地很年轻,看上去,一头黑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束在脑后,显得温婉娴静。

该是因为老板的气质让荆璨一下子想到了宋忆南,在熟悉的气场里,荆璨原本还绷着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放松了一些。他朝老板礼貌地点头,也回了一个笑。

店里的人不多,荆璨只坐在凳子上等了五分钟,老板便唤他坐到镜子前,询问他想剪什么样的头发。

瞧着镜子里自己软趴趴的头发实在没什么精气神,荆璨便转头对老板说:“剪短点就行了,多剪一点。”

话说完,荆璨又想到贺平意总爱摸他的脑袋。鬼使神差地,他举了一只手到脑袋上,自己摸了自己两下。

“也别太短吧,”感受之后,荆璨蜷起手指,又说,“要摸起来手感好一点的那种长度。”

剪了这么久头发,老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要求。

“手感好一点?”她看见镜子里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朝她露出一个笑,尽管羞涩,却还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给你剪一个,又精神、手感又好的头发。”

把眼镜摘了,围上围布,荆璨便闭上眼睛,在略微杂乱的环境里捕捉剪刀有规律的“咔嚓”响声。

手机在这时候震动了几下,感受到震动的类型,荆璨立刻知道是贺平意发来了微信。

这家理发店的围布是很普通的那种,没有能看手机的小窗口,荆璨只得把手围布撩起,把手挪出来。他眼睛使劲往下转,想要去看屏幕上的信息,但近视眼的痛就在这时候表现得十分明显——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清屏幕是亮的,至于上面有什么,他根本看不到。

胳膊越抬越高,直到快把换手机凑到了眼前,荆璨才终于看清了消息的内容。

“你没在家?”

贺平意来找他了?

不是说晚自习前才会来接他吗?

尽管心中有疑问,荆璨还是赶紧敲了几个字,告诉贺平意自己的位置。

“你这样头发都要落衣服上了啊。”

老板停下来,笑吟吟地说到。荆璨低头,果然看到衣服上落了几根细碎的头发,都歪歪斜斜的躺在那里,十分安逸。

“没关系。”荆璨笑,低头捏了两根碎发起来。

“白毛衣诶,怎么没关系。”

老板坚持要等他发完消息再继续剪,荆璨便也不好意思和贺平意多聊,很快把手机收起来坐好。

好在,理发店离他家这么近,不过是平复心情的功夫,风铃就已经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这次的铃声明显比他推门的时候要大,所以,来人也肯定比他方才匆促。

老板正在给荆璨修剪刘海,荆璨一直闭着眼,没睁开,只觉得身前有个身影挡住了光亮,还有一股被带进来的凉风,扑到了他的脸上。很奇怪,世界没了光线,给荆璨的感受却不是变得黑暗无边,而是四周突然变得安静,唯独身前人的气息在放大,直到把他从头到脚都笼罩。

贺平意一直没说话,荆璨也没说话,等听到老板说“可以了”,荆璨才缓缓睁开眼。

视野中的贺平意是模糊不清的,荆璨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隐约的轮廓中他似乎可以辨认出,贺平意在笑。在这个北风卷着落叶的日子,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使得荆璨的心一下子晴朗起来。

荆璨被白色的围布围着,坐在椅子上,也安安静静地朝贺平意笑。或许是因为荆璨的头只偏了很小的一个角度,这个笑看上去有些拘谨,很像是油画里会出现的那种——嘴唇只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可整幅画所表现的情感,都集中在这个很小的弧度和那双像是饱含深情的眼睛上。

贺平意心头一跳。

不戴眼镜的荆璨好像一直对他有着更大的杀伤力。

轻咳了一声,他弯腰仔细打量了两圈拥有了新发型的荆璨,然后把手放到荆璨的脑袋上,揉了两下:“剪短了,更帅了。”

说完,他用两根手指捏起了落在荆璨鼻梁上的一根碎发。

贺平意的表现一如往常,昨天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荆璨一下子心里就轻松了下来。

老板本来正在低着头,耐心地用海绵帮荆璨扫着耳朵后面挂着的碎发,瞧见贺平意这个动作,立刻想到了什么。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挑挑眉,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刚才这位小顾客奇怪的要求是从何而来。

荆璨在镜子里撞上老板的视线,像是被看穿了秘密一般,慌忙躲开。

老板低头笑了笑,不戳穿,不说破。

出了理发店,贺平意问荆璨还要去哪。荆璨一愣,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问贺平意怎么会来找他。

“找你还需要什么正当理由?”贺平意听了荆璨过分认真的询问,有些想笑,“只是想来陪陪你而已。”

一片落叶猝不及防地拍到了荆璨的脸上,他偏头躲了一下,顺带躲开了漏掉呼吸的那个节拍。等到贺平意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扶了下眼镜,强装镇定地朝四周望了一圈。

“对了,”贺平意忽然微微弯身,用两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大腿,“膝盖怎么样了?”

因为膝盖上有伤,所以荆璨今天穿了一条灰色的宽松运动裤。他抬起腿晃了晃,给贺平意展示:“不怎么疼了。”

荆璨那条腿磕成什么样贺平意心里是有数的,那样的伤哪可能一夜就好了。

“行了,”贺平意摁下荆璨乱晃的腿,教训道,“歇歇吧。还想去哪?我带你去,你这两天少走几步路。”

“想去买个笔筒,”荆璨如实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再买几支笔。”

“成,”贺平意抬腿跨上车,朝荆璨抬了抬下巴,“走,哥带你去。”

天气冷,荆璨坐到后座后,耸着肩把手缩到袖子里面,才用手臂环上了贺平意的腰。贺平意低头看见空荡荡的袖口,突然觉得——这还挺可爱的。他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听见荆璨在后座慢悠悠地说:“不一定谁比谁大呢。”

阳光洒满无人的小路,小电动车载着两个人,悠闲地前进。荆璨侧着头,把脑袋靠在贺平意的后背上,像往常一样,看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划过地面。

贺平意笑了一声,说:“别的事我不敢说,但我一定是比你大的。”

“为什么?”荆璨不信。

“因为我留过级。”

“留级?”

荆璨有些吃惊,据他了解,贺平意虽然不算是很用功读书的那种人,但成绩也没有差到倒数,何况他都能在实验班,成绩再差又能差到哪去?

他想不明白,便接着问:“为什么会留级?”

“念不下去了,就休息了一年。”贺平意的语调没什么变化,依然透着懒散,“我以前也不是在这个学校,我在隔壁市一中,后来不想念了,才转到这来。”

念不下去了……

“为什么念不下去?”

虽然贺平意说得轻松平常,荆璨却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但他探着脑袋追问,却被贺平意笑着摁了回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没心思学习,不想念了。”

荆璨看贺平意似乎并不想多说,联想到自己至今都没有向贺平意解释自己昨天为何会失态,便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他了。

小城很小,他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文具店坐落在一个初中旁,名字非常大众,“桃李文具店”。“桃李文具店”铺面不大,但东西却很多,货架排得很满,上面各式各样的水性笔愣是让荆璨挑花了眼。

周末,店里的人不算少,贺平意侧身靠着货架,把荆璨圈到一个不会被其他人碰到的范围里。看到荆璨拿着两支笔认真比较到底是番茄图案好看还是苹果图案好看,贺平意没忍住,笑了:“都买不行么?你纠结好半天了。”

荆璨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番茄图案的笔放回原位。

“不要,我只要最好看的。”

“好好好,”贺平意投降般连连点头,“只要最好看的。”

车要开到最快,笔要挑最好看的,怎么看,都像一头小倔驴会干的事。

想到这,贺平意便又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荆璨本来又拿了几支笔研究,听到贺平意又在笑他,他便停下动作,慢吞吞地把目光挪到贺平意的脸上。见这人是真的无所事事,只巴巴地在一旁看着他,荆璨只好问:“你不需要买点什么吗?”

歪歪斜斜站着的人朝另一边挑了一眼,抬手从第三层的隔板上拿了一袋笔——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笔加十根替换笔芯。

贺平意朝荆璨扬了扬手,意思是,购物结束。

荆璨看看贺平意手上的,再看看自己手上的,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继续转头挑笔了。

荆璨足足在文具店逛了一个多小时,见到什么新奇东西都要问贺平意这是做什么的。贺平意实在不是个对文具店有兴趣的人,平时他都是有根笔用就得了,所以有些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偏偏荆璨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格外认真,碰到不清楚的东西,一定要搞清楚。贺平意只好和荆璨凑在一起,当场钻研。逛完这个文具店,贺平意真的是首次体会到了那种“陪女朋友逛街”的疲惫。

荆璨终于挑到了自己喜欢的笔筒,笔筒是白色半透明的,表面有凹凸的纹路,阳光照过来,还能看出些七彩的影子。

荆璨对这个看上去简简单单却又很有设计感的笔筒十分满意,直到结账时,还在拿着它对着太阳光转,一副玩不够的样子。

笔筒折射的光落在地上,不停晃动,店门口的一只小橘猫放佛看到猎物,盯着地上看了几秒,突然搓了搓屁股,扑过来捕捉那块虚无的光斑。

荆璨一愣,然后动动手,把光斑挪开,小猫便非常敏捷地又追上去。

如此反复,看着地上玩得认真的小猫,荆璨不由自主地晃了神。

瞧他又在发呆,贺平意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问他:“愣什么神呢?”

荆璨看看贺平意,然后晃晃手里的笔筒,继续逗着那只小猫。

“你看,明明是不存在的东西,它还玩得那么开心。”

这话说的多少有点悲观,贺平意带着探寻的目光在荆璨的脸上溜了一圈,在荆璨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后,才蹲下身,摸了摸那只小猫的头。

周围有学生们热烈的讨论声,乱糟糟的环境中,荆璨看到贺平意突然伸手,将那块阳光打出的痕迹托在了手心里。他不敢再动,那块亮晶晶的光斑便一直在贺平意的手心里卧着,像个漂亮的小太阳。

小太阳不动,贺平意却转动手腕,让小太阳从他的手心开始,滑过每一个指尖,再慢慢转回来。

他回头,问身后已经看呆了的人:“看到了么?”

“嗯?”荆璨反应迟钝,这样简单的回应愣是慢了好几拍。

贺平意说:“这就是阳光,大家都能看到。”——

前面有一些地名之类的小修改,建议清一下缓存从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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