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贺平意回头,看见一坨黑色的小山峰。这个外套他自己穿着都是松松垮垮的,约莫是因为太大了,荆璨扑腾着一只手往下拽,但总也理不清方向。贺平意帮着荆璨整理了整理外套,露出一颗脑袋。柔软的头发被衣服磨出了静电,此刻乱糟糟地趴着。

贺平意盯着那个看上去软乎乎的头顶,忍住抬手的冲动,抬腿又要走。荆璨却拽着他的胳膊,迫他停下。

贺平意回头,乌黑的一双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的眼镜。”

荆璨说完,返回书桌去取方才落下的眼镜。

贺平意停在门口,看着他动作,忽然反应过来,方才的荆璨,正是他曾经在楼道里遇见他时的样子。贺平意心里颤了一下——哪怕是现在,回忆起当时那昏暗一幕,他都还是会莫名心地动。

意识到这点后,他看着荆璨又走回自己身前,终于还是抬起左手,替他拨了拨胡乱翘着的碎发。最后一点火气,也就这样消散了。

即便是已经穿上了贺平意的衣服,坐在电动车后座,荆璨还是能感到阵阵冷风透过他的皮肤往身体里钻。

“冷不冷?”

头顶上飘来贺平意的声音,荆璨吸了吸鼻子,老实回答:“冷。”

是真的很冷。一小段路后,荆璨的牙齿开始打颤,他便知道自己此时的体温一定已经很高了。他朝贺平意稍微靠了靠,但始终隔着那么两三厘米的距离,不敢真的碰到他。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身侧。贺平意扒拉了一下荆璨,让他朝前,直接贴到了自己身上。而后又阔了阔肩,坐得更加挺拔,好像这样就能为后面的人挡住更大面积的风。

路灯将树影圈到地上,竟意外和原本已经落下的叶子相遇。荆璨低头,看着他们的电动车一下下碾过这奇怪的别后重逢。

他的头越来越沉,实在没了力气抗争,终于顺势将额头抵上贺平意的背,闭上了眼睛。正昏沉间,肩膀被贺平意拍了两下。荆璨一直没出声,大概是担心他睡着,一路上贺平意都不时用手碰碰他,跟他讲句话。

“荆璨,别睡着。”

贺平意的提醒响起,荆璨睁开眼,仰起头,半张脸靠着贺平意,开始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发呆。

“荆璨?荆璨?”

贺平意得不到回应,已经一只手拽上了他的胳膊,就差把车停下来将他晃醒了。

“在,”荆璨拿脸蹭了一下贺平意的背,低头看向他伸过来的手,“醒着呢。”

他这样答着,慢吞吞地将自己的手从贺平意的外套下抽出来,虚虚地悬在贺平意的手的上方。荆璨没敢继续往下握,但灯光之下,影子让一切的心思都无处遁形。荆璨盯着地上虚晃的影子,仿佛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逼得他在今晚第二次红了眼眶。缓了缓神,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然后像是生怕这照片会消失似地,手指蹭着屏幕,不做声地看了好一会儿。

到了荆璨家门口,荆璨下车,要把衣服还给贺平意。

“别脱,你穿着,”贺平意坐在电动车上,身子微微弓着,他看了黑漆的屋子一眼,“你家有人么?”

略微犹豫之后,荆璨摇了摇头,如实说:“没有。”

要在平时,荆璨可能会撒谎,但或许是因为今天身体的不适,或许是经过方才一路,他对贺平意的后背产生了太强的贪念,此刻的他真的舍不得贺平意离开。

想了那么久都没想出来像样的借口请他来,今天却毫不费力地实现了。

贺平意把电动车推到荆璨家的院子里,随荆璨一起走进客厅。灯光大开,处在明亮之下的荆璨感到略微的不自在。反倒是贺平意,先开口问他家里的药在哪里。

“我去拿。”荆璨应了一声,走到电视柜前。这些应急物品所在的位置,宋忆南都曾特意交代过。

荆璨还在药箱里翻找,贺平意已经到了他身后。

“有体温计么?先量个体温。”说着,贺平意将左手覆到了荆璨的额头上。两个人站得太近,荆璨本就背对贺平意站着,此时额上一个力量,使得他抬起了头,后脑勺的头发丝儿都蹭到了贺平意的下巴。他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木呆呆地瞪着前方的墙壁。

“又走神?”贺平意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到一边去。

药箱里的东西很全,贺平意很快找到了体温计、退烧药,又转头问荆璨:“嗓子疼么?”

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荆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答:“疼。”

贺平意听了,便又用食指与中指扒拉两下,挑了一盒消炎药出来。

找好了药,贺平意又顺着荆璨的指引到厨房找到了热水壶,烧了一壶水。荆璨坐在沙发上量体温,盯住茶几的一角,凝神去听身后的动静,却始终不敢回头看。

清脆的一声响,荆璨看着昏黄的灯影撞向杯中水面,水面乱颤,四处奔散,不知到底是要在这方寸之内找寻什么。

没等水面落稳,玻璃杯就被贺平意又拿了起来。荆璨缩着肩膀,看贺平意用两个水杯将水倒来倒去。估计是刚烧开的水太热了,杯壁烫手,贺平意总会时不时翘起某根手指,这样交替着、只用几根手指去握手中的水杯。荆璨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暗叹贺平意的手指真长。

估计到了五分钟,荆璨乖乖把体温计取出来,对着灯光看了一眼。

“多少度?”贺平意握着杯子,回头问他。

“三十九度二。”

“嘶。”贺平意倒吸了口气,“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不用。”荆璨要把体温计甩下去,刚开始动作,手中的体温计就已经被贺平意抽走。

荆璨从茶几上捡起贺平意刚刚拿过来的药,仔细检查每个药盒上写的名字,然后晃了晃其中一个,说:“这个我吃不了,我对阿奇霉素有反应。”

“嗯?”贺平意问,“什么反应?”

“会吐。”荆璨永远都忘不了,小时候生病被老师带着去医院,因为用了阿奇,一边输液一边吐得昏天黑地的惨烈景象。

“那我去给你换一个,”贺平意已经起身,“罗红霉素可以么?”

“可以。”

贺平意辛辛苦苦倒的水应该已经凉了一些,荆璨瞄了一眼他正低头找药的背影,悄悄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然后弯身,认真观察了玻璃杯三秒,再将自己的手指一个个盖到贺平意留下的指纹上。

端起水杯的一刹,贺平意刚好转身。荆璨心虚地舔了下嘴唇,把手里的药匆匆塞到嘴里,灌了自己一大口水。

水温刚好。

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荆璨的体温还是没有降下来,贺平意这时已经在考虑自己今晚要不要留下来,但荆璨倔得很,一直强调自己一个人真的没事。

“这样,”贺平意退了一步,“你先上楼躺着,我给你弄个冰袋冰敷,你好点了我再走。”

“别,”荆璨看了一眼立钟,有点着急,“太晚了,你快点回去吧,你爸妈该担心了。”

“我跟他们说过了。”贺平意也不跟病号废话了,揽住荆璨的肩膀,半推半扶地送他上楼。

“真的不用贺平意,我嗓子疼得不厉害,吃了药睡一觉明天肯定就好了,唔……”

贺平意想让怀里的人省省力气,直接一把捂住了一个劲开合的嘴巴。

“三十九度多了跟我说嗓子疼得不厉害?哪边?”到了二楼,贺平意侧头问。

荆璨哼哼两声,指了指右侧的屋子。

两个人走到门口,贺平意摁着荆璨的嘴巴,小指往他下巴上一搭,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嗓子疼就要少说话,我松开手,你不许再唠叨说让我走,行不行?”

或许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威慑力,贺平意在同荆璨打商量的时候,把脑袋朝他的凑了凑。荆璨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睛、鼻梁,呼吸一窒。

“同意就点点头。”

缓缓的,荆璨点了下脑袋。贺平意这才放下手,将两只手都插进裤兜里,等着荆璨开门。

卧室的灯被打开,淡粉色的窗帘、蕾丝边的灯饰、暖黄色和粉色为主调的挂画……看着屋内,贺平意迟疑地挑起了眉。虽然床单和被罩都是深蓝色,但也已经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女孩子。

“嗯……这是我妈妈以前的家,这间屋子也是她以前住的屋子。”没等贺平意问,荆璨就已经主动开口解释。

怪不得。

贺平意抽出左手,指了指床:“你刚吃完药,先去盖被子躺着,你家有冰袋么?没有的话冷水也可以。”

“真的不用这么麻……”

“要的。”荆璨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贺平意有些强势地打断,“刚刚答应我什么来着?”

荆璨于是噤了声,认真回忆家里到底有没有冰袋。

“应该有,”他想起似乎是在冰箱里看到过,应该是宋忆南准备的,“在冰箱里。”

贺平意点点头,转身出了卧室。

等一下,冰箱?

听到“咚咚咚”的下楼声,荆璨忽然想起了他冻在冰箱里的芒果,立时吓得腿都软了。

“贺平意!”他赶紧追到门口,两只手抓着门框,用自己能发出的尽量大的声音喊,“冰袋在第一层!小格子的那层!”

“知道了,”贺平意停在楼梯上,仰着头拧眉看向还不去躺床的人,“你快去躺着。”

荆璨缩了缩脖子,退回了房间。他瘫到床上,望着天花板,觉得如果被贺平意看到那个芒果,可比他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多更可怕。

想着要在贺平意回来之前躺进被子里,荆璨不敢像平时那样任由自己出神,忙爬来脱外套。可是脱了外套,拽着裤子,他又犹豫了。

“裤子脱不脱啊……” 屋里没人,荆璨小声地自己嘟囔。嘟囔完,他又看看床上的睡衣:“换不换睡衣啊……”

贺平意到楼下找到冰箱,正欲打开冰箱门,目光便被门上几张花花绿绿的便利贴吸引。不同颜色的方形纸,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几句叮嘱,留下它们的人似乎是害怕粘的不牢固,每一张还都用一个冰箱贴压着。冰箱贴应该是长久时间积累下的各种纪念品,只一眼,贺平意就看到了几个国家、城市的代表建筑。

“要好好睡觉。”

“多喝水。”

“头痛药在床头柜里,不要总是吃,我会检查数量的哦。”

“不舒服要给我们打电话。”

都是一些暖心的话,甚至还有几句只是单单在说“要开心”。

看着这些便利贴,贺平意的嘴角抬起了很小的幅度。他很少会觉得一个人可爱,但看到每一张便利贴上都写了一个“好”字作为回复,还都配了一个在做着不同动作、有着不同表情的Q版小男孩,他觉得荆璨真的可爱极了。

有一张黄色的便利贴被另一张盖着,只露出一个边角。贺平意笑着歪歪头,抬起手,将盖在其上的那张取了下来。

“小璨,不要吃帮助睡眠的药,我们会很担心。”

贺平意一时间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帮助睡眠的药?他抬头,望了望安静的楼上,忽然觉得手腕发麻。

安眠药……么。

“是自杀……”

明明不是那么明亮的灯光,却让贺平意恍惚得站都站不稳。

贺平意攥了攥拳,使劲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才再又睁开,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去拦截那些正要朝他奔来的噩梦,可他的手还是不受控制,抖得厉害。

“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抱歉,病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如果没有什么疑问的话,这是死亡告知笔录,家属签一下字吧。”

最后一句话,是那个过于可怕的夏天所留给他的,最后的结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