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接受上级部署的任务是一名优秀特种兵的职责。

尚未脱下军装之前,即使明白前方也许没有归路,岑燏也必须咬牙前行。

他不去,同为卧底的战友便会去。

都是血肉之躯,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没有谁的生命比谁金贵。

蒋驭衡也是军人,更是岑燏的队长,7年军旅生涯早已将“责任”二字融入骨血。

作为特种兵,他理解、尊敬岑燏。

但作为恋人,同意岑燏去执行这次卧底任务,将最爱的人亲手送给死神,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

岑燏被救下来时,浑身冰凉,皮肤毫无血色,已陷入失血性休克,地上全是浓血与失禁的尿液,周身多处骨折,手指与脚趾血肉模糊,遍体鳞伤,血痕中甚至可以清晰看到电击的痕迹……

因为肋骨与盆骨皆已受到损伤,蒋驭衡无法随意搬动他,甚至不敢抱他,害怕稍一移动,尖骨就会刺入内脏,只能竭尽所能,用按压的方式为他止住外部的血,却无法阻止盆骨骨折造成的大出血。

其余队员与军医赶到时,蒋驭衡跪在血泊中,几乎无力站起。他自己也受伤了,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而已。随队军医在猎鹰待了十多年,见过无数惨状,将岑燏抬上担架时,眼睛也红了。年纪最小的队员当场泣不成声,被战友扶起来时冲着担架撕心裂肺地喊:“岑哥!岑哥你不要死!”

蒋驭衡与岑燏一同上了直升机,军医一言不发地进行紧急止血与体液补给。蒋驭衡看着眼前的血人,嘴唇轻轻颤动,灼热的眼眶终于落下一滴泪,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军医说:“蒋队,你要有思想准备,岑燏这情况可能……”

蒋驭衡一阵耳鸣,指甲嵌入掌心,心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岑燏被送往北部战区最近的部队医院,洛枫也在那里,从手术室门口把蒋驭衡拖进处理间清创、包扎,整个过程蒋驭衡没有竭斯底里,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反抗,只是失魂般地坐着,声音像吞了碳一般沙哑。

护士在输液管里推了一针镇定剂,蒋驭衡扶着支架艰难地回到手术室外,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闭的门,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无数次在心里问:受折磨的为什么是岑燏呢?

岑燏出发之前还特意整理了一番发型——因为任务特殊,他不用像其他队员一样留板寸。

蒋驭衡记起岑燏转过身时的模样,目中有光,英姿飒爽。

喉咙像被一只手狠狠抓住,气息越来越混乱。蒋驭衡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迷彩上的血,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岑燏的。

世界仿佛凝固了一样,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带来并不乐观的消息——岑燏重度失血,虽已经紧急输血,但可能伴有一系列并发症后遗症;外伤非常多,多为锐器、电击、鞭刑造成,部分指甲与趾甲被拔断;全身多处骨折,盆骨、肋骨、双腿,其中盆骨的伤处最为致命;体内检出过量兴奋剂,判断是被迫摄入,预后极有可能出现后遗症……

蒋驭衡抓着输液支架的手在发抖,寒气从脚底升起,冻得大半身子没了知觉。洛枫叫人上前扶住他,他哽咽着问:“我能不能……去看看岑燏?”

医生摇头:“岑燏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人生中最漫长的几日,蒋驭衡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除了如厕,未离开半步。医生多次下达病危通知,小队员跪在地上哭,他却再没让眼泪淌下。

他知道,岑燏正拼命活下来。

他的漂亮恋人连他皱一皱眉都舍不得,怎么舍得留下他一个人。

半个月之后,岑燏的体征才稳定下来。蒋驭衡穿着隔离服站在他床边,他无法动弹,左眼蒙着纱布,右眼水雾弥漫,眼泪从眼角滑出。

蒋驭衡弯下腰,忍着满心的痛,听他以极低极弱的声音说:“衡哥,我挺过来了,你不要担心。”

几日后,岑燏与其他重伤的战士一道,被转回西部战区,在成都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蒋、岑两家的父母一同赶来,蒋驭衡冷静而坚定地将藏了数年的秘密告知双方长辈。

他站得笔挺,声音不大,甚至有几分温柔,但话中的强势与决绝却令人无法反驳。

“岑燏未来的人生,我会陪伴到底。”

最先妥协的是岑家,儿子已经受尽磨难,岑父岑母只求他能平安快乐。蒋母看着岑燏长大,也向来尊重蒋驭衡的决定,就算暂时想不通,也未说一句难听的话。只有蒋父摆出强硬的态度,而蒋冬吟拍着他的背,劝说道:“爸,您儿子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毛头小子了,你还是由着他去吧。退一万步讲,您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您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了呀。”

岑燏在成都的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情况逐渐好转,但就算最后恢复了,也不可能再当特种兵。

那时已经到了年底退伍季,蒋驭衡向洛枫提交了两份转业申请。

洛枫沉默许久,轻叹一口气,将两份都接了过来。

猎鹰大队里并非每个人都知道蒋驭衡与岑燏的关系,很多队员在得知蒋驭衡即将脱下军装时,感到诧异又遗憾,甚至难以理解。

猎鹰在几个月前失去了老队长,折了一批队员,蒋驭衡是精英一中队的副队长,深受特种作战总部器重,前途一片光明,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

但洛枫却是理解他的,摘军衔那天紧紧地抱着他,声音难得哽咽:“以后岑燏好了,你带他回来看看,猎鹰的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岑燏无法参加退伍仪式,离开成都时,一中队的队员全来了,他的小徒弟把玉宝也牵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努力忍着眼泪,转身挥别过往时,听见刚刚2岁的玉宝发出一声悲伤的呜咽。

18岁那年,他与蒋驭衡穿着土里土气的陆军军装,胸前戴着可笑的大红花,和一群参军的同龄男孩挤上送军火车,朝气蓬勃,满心向往,颠簸一天一夜才来到远离家乡的西部战区。

25岁,当他被抱上客机头等舱,即将回到出生和成长的城市时,已是满身伤痕,无法自理,可能永远无法康复。

所幸当年和他一同戴着红花傻笑的人,如今仍然陪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的手。

18岁,25岁,还有未来的年年岁岁,他回头的地方,有蒋驭衡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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