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瘦猴
谢桥昨天回来时忘了摘眼镜,眼镜盒落在学校,只好又戴过去。他眼镜度数不太高,一个两百多另一个一百多,课下不带眼镜也没什么障碍,只是偶尔会忘了摘。
他人长得白,不是纪真宜那种看上去让人心慌的苍白,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心动的净白,带上眼镜时温润生光。他推着车从电梯里出来时,正好撞见还在楼下磨叽的纪真宜,一大早的不知道从哪弄来根雪糕在嘴里嘬着。
一见他就笑了,“我说怎么没在路上遇见过你,原来你骑车啊?”
谢桥这辆公路车是TREK Emonda SLR 10,去年生日收的礼物,很合他的心意。车身暗黑涂装,一件式全集成车把,全车重量不到五公斤,不说配置多牛X,单从外形看着就酷到没朋友。
这原本是他上下学的通勤车,只是现在住学区房几百米的功夫,就显得有点大材小用了。他也只偶尔想起来才骑一骑,毕竟这东西容易丢,还得在门口保安室放着,到底是喜欢。
“这弯把真帅。”纪真宜上手摸了摸,他显然是个不识货的,张口就问,“小桥带我一程好不好啊?”
公路车当然是没有后座的,纪真宜说带他一程估计就是冒险踩在后轮芯突出来的螺丝上,这样不仅非常危险,而且对车架和轮组牙盘都伤害巨大。
“不好。”他看了眼纪真宜,“时间来得及。”
纪真宜显然也就这么一问,并不是真的想搭这一程,权当逗他说几句话。也不纠缠,咬了口雪糕,一手揣兜里笑着说,“好吧,我走了,小桥路上小心。”
就这么几百米有什么可小心的。
纪真宜很散漫,这还不是一种能靠外在衣饰遮盖的散漫,就算他校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别人看着也照样觉得这人没个正形。这种散漫萦绕在他周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懒懒洋洋,整个人都仿佛没有实体。
谢桥骑上车,看着前方的纪真宜叼着那只雪糕温吞地磨蹭在上学的林荫道上,干瘪的书包垂吊在身后,书包带扣得很长,书包随着前行懒洋洋地左右荡着,没有回头。
谢桥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赛场上从来风驰电掣的TREK让他骑出了屈辱的龟速。他像个地下党特务不动声色地尾随着纪真宜,他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昨晚为什么突然掐住纪真宜的脖子,就像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背后——或许只是想观察他。
他漫不经心地跟着,看见纪真宜毫无预兆地蹲了下来,低着头十分痛苦地蜷在那,没吃完的雪糕都戳到了地上,足足蹲了一分来钟。
谢桥差点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刚要冲上去,就看见纪真宜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沾的土,两手揣进兜里慢慢吞吞地接着往学校去。
险些冲上去救人的谢桥茫然地愣在那,等纪真宜走远了,才到刚才纪真宜蹲下的地方——看见一个黑麻麻的蚂蚁窝。
纪真宜刚在这用雪糕喂了蚂蚁。
他发誓再也不观察纪真宜了。
七点的日头刚刚开始灼人,拐个弯到了进校园的长道,高三生们套着千篇一律的老土校服熙熙攘攘地汇在这,整条路上都是各种小吃早餐混杂的香,很憋闷却又很朝气。
恍惚间谢桥再抬头,纪真宜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人了,有说有笑,一群人勾肩搭背、你推我搡地往校门去。
谢桥握着弯把,TREK终于得到了该有的尊严,从他们身边擦过去飞也似的进了学校。
艺体班现在的人也不太多,多数七月份就去参加集训了,动作快点的五月份就去了,剩下一堆本校集训的体育生和零星几个耗着的艺术生。纪真宜在这个班说混得如鱼得水不为过,至少每回谢桥在学校里见他周围都是呼朋引伴的一圈人,有两个次次都见的熟面孔他无意间都记住了。
这俩熟面孔一个就是瘦猴另一个是小马。纪真宜调侃说,不知道的以为要组团西天取经呢。瘦猴这嘴笨的万年灵泛一次,“可不是嘛,加上你这个猪八戒就齐活了。”
纪真宜阿弥陀佛,“悟空,切莫在为师面前胡言乱语。”
瘦猴和纪真宜算是旧相识,他俩小时候住一栋楼,是一个沙坑里撒尿和泥堆城堡滚弹珠的交情。只是后来瘦猴家里发达了,理所当然搬走了,俩人阴差阳错也有交集,一直就熟稔着。
小马是高水平运动员,篮球队的,本名倒不俗,叫马盛淇,瘦猴这嘴坏的一直管他叫马仔。小马毕竟是打篮球,个子高人长得也俊俏,这个“小”字实在有辱他的体格,但他性格斯文温敦,比较腼腆,也不计较别人怎么叫他。
说纪真宜和小马多熟倒没有,熟得是瘦猴和小马,他们俩经常连体婴一样,除了训练的大多数时候都形影不离。纪真宜来了以后,瘦猴爱缠着他,小马当然也跟着,男孩子的友谊中间多个人少个人没多大关系。
体育生早上训练,早自习只有几个还留校和在本市集训回来偶尔上课的艺术生昏昏欲睡地举着本书,整个教室都回荡着纪真宜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众女,群小,指小人们。蛾眉比喻贤才,谣指诽谤,琢指谗诬,嫉,嫉妒。坏女人们嫉妒我的风姿,造谣说我非常淫荡!”
他全然入戏旁若无人,后面一个想补觉的兄弟被他魔音摧脑,简直痛不欲生,奈何两人课桌隔得太远,只好在班级水群里声讨他,“@对方正在偷人,哥们能别读了不?一大清早的,你比装修队还扰民呢。”
可惜纪真宜那厢还陶醉在《离骚》的自恋里浑然忘我,压根不知道这茬。
于是,早训摸鱼的瘦猴义不容辞跳出来,“我操你妈!贾程你干嘛,几个意思啊?”
那同学摸不着头脑,回,“我什么几个意思?”
瘦猴的脑回路向来比常人强几个次元,“你凭什么不让他读?是不是欺负他!?”瘦猴一贯嚣张得另辟蹊径,“@时髦的老菜头@时髦的老菜头@时髦的老菜头,快来呀!这里有人校园霸凌,欺负新同学,管不管了还?你不管我管了啊!”
莫名其妙惹一身骚的贾程攥着手机目瞪口呆,满脑子卧槽,心里何止一万句傻逼要送给瘦猴。又后知后觉,这特么不是水群吗?班主任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偏偏他在这恨得咬牙切齿,满脑子官司。一无所知的纪真宜还在前面铿锵有力地,“坏女人们嫉妒我的风姿,造谣我非常淫荡!”
是小人们嫉忌我的贤能,反而造谣诬蔑说我是淫邪的人!
贾程闭上眼,竭力压抑自己的“儒雅随和”。
姗姗来迟却还是来了的老菜头在群里首先批评了瘦猴破坏班级团结,小题大做,恶霸做派,挑起班级矛盾,凡事付诸暴力。总算最后迷途知返,知道用正当途径维护权益。
然后又批评了贾程早自习玩手机,目无法纪,自己不学习还影响他人学习,情节恶劣,让他第一课下课带着手机去办公室请罪。问为什么是第一节 课下课不是早自习下课,当然是因为老菜头此时还躺在床上。
最后表扬了纪真宜学习态度端正,学习积极性高,对班级起了正向辐射作用,值得大力赞赏,就是昵称过于不雅,建议迅速改正。
值得大力赞赏的纪真宜仍然大声陶醉在“坏女人们嫉妒我的风姿,造谣说我非常淫荡!”
直到早自习下课,他才看到群里瘦猴那感天动地的一出。此情此景,怎么能不借机表扬一下瘦猴救驾有功?
于是早训完的瘦猴一进教室就收到了纪真宜含羞带怯的,“小猴,你对为师一片真心,为师知晓了。”
瘦猴一蹦三尺,中气十足,“操!你放屁!那是老子行侠仗义!”
纪真宜西子捧心,“为师无以为报,这副身子你便拿去吧。”
“变态!恶心!”瘦猴花容失色,立马闪到小马身后,“滚啊滚啊滚啊!”
纪真宜抬头对上小马腼腆的笑脸,还是心狠手辣地死拽住了小猴的衣服,“你莫嫌弃为师,你我虽佛畜有别……”
“死变态别碰我啊啊啊啊啊——”
瘦猴竭力挣脱他的魔爪,吓得满教室乱窜,纪真宜大笑不止。
虽然瘦猴本人坚决否认,但事实上他对纪真宜确实是本能护犊的。据他自己说,于情于理他都有义务不让别人欺负纪真宜。
于情呢,他和纪真宜认识这么多年了,也确实有点狗都嫌馊的情谊。
于理呢,韩哥说了,纪真宜就是傻逼,谁都能欺负他。按照他韩哥传授的至理名言,又参照经验主义的做法,瘦猴得出结论——但凡纪真宜惹上事了,那绝对是别人因为他傻逼欺负他。他韩哥又说了,你欺负人,我先了解情况,你欺负纪真宜,我先操你妈。
于是信徒瘦猴兢兢业业地跳了出来:我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