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如果你听这个故事到了这里,那么拉开窗子看一看,雨早就停了。

点的檀香应该已经落尽香灰,空气里的气味都溜光了,这一曲越剧也该听完了。

起身动动筋骨,摸一摸脸颊,会觉得好似苍老了几十年一般。

然后可以合上书,去等着下一个雨天读一段新故事就好了,不必太往心里去,也不必记着什么人物。

至于结局,听不听都一样,很老套的。不听,你也许会茶饭不思地惦记着,但是听了,你又会觉得其实你早就猜到了,没有什么稀奇。

结局是这么说的——

没有过多久,盲目攻打而失了策略的日本最终战败,从中华的土地上滚了出去,千万保家卫国的亡灵终于得以安息。

而当举国都在欢庆和平的胜利的时候,威名显赫的段氏一族除了多几座鲜花供奉的烈士坟墓之外,别无他物。

贺州还是活过来了,逃难的人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城中,一砖一瓦重建家园,一切都在复原,除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小铜关,它已经被炸毁了,贺州城的建筑家们觉得不如改建成一座公园;另一个是鹤鸣药堂和金燕堂,人去楼空,大家觉得可能是死在战争中,纷纷遗憾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医术好的大夫了。

可其实你往数百公里之外走,一个名叫蜀城的地方看过去,绵延城外的芍药花圃之旁,隔墙而建着一座武馆和一间药庐。

武馆里的厮打声底气十足,从清晨一直到晌午,大门打开,一群腰酸背痛的学徒互相搀扶着走出门来,发着牢骚:“段师父你也太用力了,这得青肿好几天呢!”

段烨霖从门里走出来,把外套往肩上一搭:“出门左转,包治百病。”

学徒们又翻白眼叫唤了:“您也太会做生意了吧!”

“记着啊,报我的名字,跌打药酒八折。”

“得了吧,”一阵哄笑声,“不报您名字还好,上回一报您名字,还涨了一倍的价呢……”

段烨霖听完一愣,笑了笑,从后门拐进了药庐里去。

药庐中一阵花香,新采下来的芍药花瓣铺在地上去晒,一片一片慢慢脱水,有人坐在矮凳子上翻着一封信看。

芍药淡淡的香气围绕着他,把他的眉眼都香得好像柔和了许多,偏苍白的肤色被印衬得有些许血色,极薄的唇抿了抿,舌尖润了润唇色。

段烨霖从后头蒙住他的眼睛:“少棠,在看什么?又是信?”

许杭一抬手,用手背敲段烨霖的脑门:“边儿去,一身汗。”

段烨霖不管不顾往前凑:“给我念念。”

许杭把信折了折:“袁野说,乔松在他那里干的挺好的,小沙弥也已经进了学堂读书,等放假了蝉衣会带他来蜀城;还有,芳菲二胎害喜害得厉害,让我给开点药。”

一面听着,段烨霖一面直接坐在桌上,灌了一整壶的茶水:“他也很是会操心了,山高水远的也要找你,这都是这个月第五封了吧?我可是记得他媳妇头胎八个月的时候,发起脾气来还能揪着袁野的头发发飙,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都不敢信那个人是顾芳菲。要我说,你该开点药让袁野补一补才对,省得他年纪轻轻秃了头。”

“你又没生过孩子,你懂什么?”

“……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段烨霖耍完嘴皮子,就把许杭拦腰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说他们几个了,最该注意身体的是你才对。”

血杀绮园戏的那晚,许杭受的伤真的是太重了,用着几个士兵献的血死熬着,什么药和针都用上了,吊着一口气,乘船赶着到了上海滩,借着袁野的面子才终于让洋医生给救了下来。

中间一度停过心跳和呼吸,睡了一整个月才终于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段烨霖的表情许杭大概永远都不会忘了。

这世上没有段司令了,段司令为了保护贺州,为了国家大义已经牺牲在了前线,剩下的这个人,是再也不需要穿军装,可以过上普通人日子的段烨霖。

择城而居的时候,许杭做了一个让段烨霖惊讶的决定——回蜀城。

只有完全放下了的人,才会丝毫不介怀过去。

蜀城经过多年前的焚烧,早就看不出多少当年的模样,这个城市已经重生了,没理由活在这座城市的人还沉湎过去不能自拔。

武馆和药庐开张的时候,萧阎过来剪过彩,他和沈京墨战时出国避难去了,留在上海的全部身家都变卖为钱,买了军需设备贡献给军队,再度回到中国,就算是从头开始。

为此,还故意喊穷在蜀城白吃白喝白蹭药,养得沈京墨胖了五斤,赖了好几个星期,直到他那帮属下找上门来叫他回上海处理事务这才露了馅,被段烨霖扫地出门。

没有再多的伤亡,没有再多的诀别,故友挚爱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叫人安心的事情了。

许杭捏了捏段烨霖的脸:“我好得很,反倒是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今日段烨霖关武馆的时辰比往常早了一点。

段烨霖把许杭放到石凳上,哄着说:“今年的芍药开得好,收拾好以后咱们去看看灯河夜景怎么样?今日是你的生辰,就把活儿放一放,我下午也不去武馆了,晚上陪我喝点酒好不好?”

这是段烨霖头一次能正正经经地给许杭庆生,他谋划得很久了,沿街河岸的河灯都被他给包下了,河上撑杆的船夫和每艘点灯舟都等着给这个小寿星一个庆典。

大约只有段烨霖自己觉着天衣无缝,偏偏他那两个熠熠生辉的眸子和别有深意的邀请早就出卖了他。这个做了大半辈子军人的家伙,大概天性就不怎么会准备这种所谓情调与惊喜的东西。

许杭看了看,还是把笑意忍下去了,他指着满地的东西说:“这满院子的芍药花干都等着磨成粉,就这么放着,难不成它们自个儿会跳进石磨里不成?”

段烨霖叹了叹气,认了这个劳碌命:“好,我磨。”

拾起芍药花干,扔进桌上的小石磨中,使着小劲儿一点点转动,嫣红的花瓣碾碎成粉,从另一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像女儿家用的胭脂粉。

日头从院子上方照下来,一半儿暖洋洋的,一半儿凉津津的,段烨霖嫌这活儿不疼不痒的,便打了个哈欠道:“少棠,给我再唱一曲怎么样?”

许杭用细软的兔绒刷子把芍药粉收到一个小臼中,刷柄轻敲了两下臼沿,将刷尖上的粉末抖下:“想听什么?”

“嗯……十八相送?”

“昨儿也是这出,前儿也是这出,你竟还没听腻。”

“不腻,我就喜欢这一出。只要是你唱的。”

有这么捧场的戏迷,还能不开嗓么?

清凉圆润的歌喉,带着水磨一般的曲调散在空气中,像微风吹起千万花瓣,从空中飞舞扬起,翩翩旋转,从人的眼里唱到人的心里去。

段烨霖托着下巴,浅笑着看许杭小声的吟唱,那纤长的手指头拈着兰花跟着曲调轻点,看得人眼角的笑纹都是多情款款的。

粉墨惹厮磨,如疯如魔,这世上没有多少人能找到一个同梦同眠一直到同穴里去的人。

所幸,他们找到了。

所幸,灵肉相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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