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午夜欢乐秀(二十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欧文的声音迟钝无比,从门口闷闷地传进屋内。
“不明白?”闻折柳的唇边拧出冰冷的笑纹,这时候,梅还没有从小花园里回来,但闻折柳知道,没有她父亲的允许,她可能永远都不能从小花园里走出来了。
窗口被木板封得死紧,只能偶尔透进几线朦胧的光线,这里唯一的自由之路是他面前这扇门,但这扇门此刻已被面前这个身材高大,面目全部掩在阴霾中难以分辨的男人挡住了。
“早在梅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应该可以想到的……”
红发的少女回过头,迫切道:“快进来!天晓得这里已经是那些鬼东西出现最少的区域了!”
这种鬼疫之地,到处都是游荡疯狂的亡魂,它们飘无定所,遍布四处,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一片鬼灵鲜有的真空区?
——要么这里坐落着教堂、佛寺,拥有某些奇异的宝物;要么这里盘踞着一只凶恶程度和力量都远超其他鬼灵的厉鬼。
“报纸上的消息非常混乱,轮番上阵来找我的鬼魂——包括你,说的话也非常奇怪,但这不妨碍我从里面提取到重要的消息。”闻折柳喃喃道,“实际上,你们说的话都是真的,只不过死后记忆出现的偏差,导致你们的说法也七嘴八舌而已。”
“你被它们误导了,”欧文说,“正常人不该相信鬼的话。”
“正常人更不该相信一个电锯杀人狂的话!”闻折柳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告诉我欧文先生,你拿着那把电锯已经有多久了?在我看来,它就像长在你手上那样和你密不可分。你以为你的妻儿害怕你,想要置你于死地,全都是因为受了午夜欢乐秀的影响吗?”
走廊惨黄色的小灯照耀着欧文阴郁的五官,也将他手里提着的长锯在暴露在一半光一半暗的交界处。闻折柳微微冷笑,接着道:“外人也就罢了,连你最亲近的家人都开始对你表现出恐惧和排斥,你何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欧文先生?”
“你这是被它们蛊惑了!”欧文勃然大怒,“你根本不知道午夜欢乐秀给我的家人带去什么影响……”
“但你的家人却最清楚午夜欢乐秀给你带去了什么影响!”闻折柳提高声音,重重打断了他的话,“欧文先生,你好好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它现在是和什么东西粘在一起了吧!”
欧文下意识提起手臂,这下,闻折柳确实看得一清二楚,电锯的切割链和齿刃上都遍布色泽深厚的污血以及残缺的人体组织,在把手上甚至缠绕着许多不分男女的,沾着碎肉的乱发。它们纠缠吞咽着欧文的右手手臂,似乎已经变成了这凶器的血管和皮肉,与宿主密不可分地连结在一起。
“你拿着这把电锯已经有多久了?”闻折柳眯起眼睛问,“你的妻子惧怕你,你的女儿想除掉你,你的儿子想把你从楼上推下去,你觉得是他们疯了?不,最先疯的人是你才对!因为你确确实实拿着你的电锯,在每一次和妻子的争辩中都流露出想要将她锯成碎片的冲动,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异类,欧文先生!”
欧文的神情恍惚而茫然,他语无伦次地说:“那女人才是疯子,她不让我出去工作,这就是我的工作,她不允许我出去工作……”
“这不是你的工作,欧文先生。”闻折柳的目光怜悯中带着憎恶,“工作不会唆使你残忍杀害自己的家人,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痛恨午夜欢乐秀,但它早已融进你的血液,使你变成了一个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从漏洞百出的梦境中醒来的杀人狂魔。”
“杀人狂魔”这四个字就像一封恶毒有力的口枷,使欧文病态的呓语戛然而止,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一切,片刻后,电锯骤然被拉开的声音大得惊人,它的噪声如亿万食人的蜂群,轰然砸在紧闭的房门上!
“我不是杀人魔!我不是杀人魔!!”欧文歇斯底里地咆哮,压紧的实木大门根本不是电锯的对手,在震耳欲聋的嗡鸣中发出刺耳破碎的惨叫,“是他们要害我,是他们不正常!”
闻折柳没想到这鬼疯子的行为如此不可控,一时间心脏猛跳,全身都是涔涔涌出的冷汗。他面前的大门碎片四下迸溅,仿佛卯足了劲的纷纷暗箭,而梅这时还徘徊在小花园,等着为她父亲引来下一个无辜的路人。
他咬紧牙关,转身飞奔上二楼,在二楼简陋的小厨房上看见一锅被煮沸冒泡的热汤。闻折柳当即用袖子包住手掌,也不管那还在燃烧的天然气灶,大步跑到二楼临街的窗前,一腿剁碎玻璃窗,踩到下方三角形的屋脊上朝下喊:“喂!杀人狂先生,我在这!”
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濒临狂化的欧文立刻提着嗞嗞速转的电锯跑出门廊,当即被闻折柳一瓢沸腾滚汤当头浇下,烫蚀的皮肉翻起扭曲,瞬间卷上大量咝咝白烟!
“啊——!!”欧文放声痛吼,疼得一手抓脸,一手拼命挥舞电锯。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他简直像一头发癫的野兽,浑身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残暴与疯狂。
“不错,你说的有些东西确实能和报纸上的线索对上,但真相往往还要再多一点偏差!”闻折柳大喊道,“成功改进专利项目的喜悦和午夜欢乐秀的影响让你对你的工具产生了无法言说的依赖感,我猜,你将它看作你身体的一部分。而你的妻子无法忍受你把那凶器融进日常生活的行径,看劝诫无用后就因为恐惧逃出家门。你的女儿下毒,你的儿子推你,因为在他们眼中,他们的父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正常的父亲,而是一个看上去随时会用电锯大开杀戒的疯子!”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人!”此时此刻,欧文的形态已经完全变了。他身上穿着的工装逐渐渗出浓烈腥臭的血色,甚至将无害的天蓝污染成了肮脏的淤黑。他的肤色更加青白,眼珠逐渐漆黑无光,变得和快乐道森一模一样——在被闻折柳揭开伪装之后,他已经完全脱下人类的伪装,变回了猛鬼的相貌。
“你是人?”屋脊上,因为离得比较远,闻折柳也不怕他,继续向下大开嘲讽,“我要是手边有面镜子我就扔下去让你好好康康自己现在这副尊容,你也配当人?”
欧文手中的电锯飙出刺耳致命的高音,它咆哮着张开血口,犹如无头苍蝇般一头撞开了摇摇欲坠的大门!
闻折柳跳起来,随时打算在屋顶上跟他来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战:“你在报社发了你老婆的寻人启事,然后你老婆趁你不在家,想要偷溜回去带走两个孩子——到这里,你说得都没错,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在中途突然又回来了!你女儿的那杯毒水也不是给她妈喝的,她是给你喝的,她要保护她的妈妈,她要毒死的人是你!”
欧文手持电锯,在楼下的客厅横冲直闯,他带翻茶几,摔碎花瓶,将下方砸出一片接连不断的巨响,朝楼上冲去。
闻折柳在脑海中构想着当时的场景:欧文太太红发凌乱,面色苍白,惊惶地拿出钥匙开门,女儿和儿子听见声音,纷纷从楼上的房间走出来。那可怜的女人欣喜若狂,冲上去想要带孩子们离开这里。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阴森的身影陡然出现在大开的别墅门口,右手因为拖着电锯,就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比左手长一截……
越在这种危机关头,他的头脑反而越发清晰,思路也愈发流畅,听见电锯尖啸的噪声和厉鬼的怒吼愈来愈近,他反手握杖,纵身攀上三楼的窗台,翻滚到天台入口。
……欧文太太和丈夫之间必然发生了争执,但毋庸置疑,她失败了,普通人和失去理智的疯子之间是没法产生共情的,丈夫的情绪激动,手中挥舞的电锯亦在对那个可怜女人的生命产生威胁。梅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她故计重施,从厨房端来一杯下了驱虫药或是灭鼠剂的水,想要毒死自己令人胆寒的父亲,从此一了百了。
但正如她自己所说,莱顿·欧文对园艺工作十分擅长,他经常使用农药,自然可以分辨出水的味道不对,他因而大发雷霆,想给他的女儿一点教训,妻子肯定要挡在他身前拼命阻拦……然后悲剧就这么发生了,小儿子因为惊恐而摔下楼梯,他的妻女则尽丧黄泉,死相万分悲惨。
厉鬼面目狰狞地从窗口探出身体,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吼:“我要把你大卸八块!”
“如果能追上我,那你就来吧!”闻折柳回头啐道。
他的身姿正如一头真正轻灵敏捷的鹿,在屋脊房顶上来回穿梭。过于陡峭的地形一定对莱顿·欧文很不利,因为它不是那种身体虚幻设定的猛鬼,它手中的电锯迫使它不得不以实体接触外界——而这一点亦恰好说明了它的强大。
……紧接着——闻折柳的大脑不受控制地继续演绎下去,思绪顺滑得就像吃了续命四百年的德芙巧克力——紧接着,这疯子开始欺骗自己,他为自己捏造了许许多多的假象和理由,比如投毒的不孝女儿,没站稳摔下楼梯的小儿子,患上被害妄想症的妻子……至于他后来的死因,那就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答案了。但闻折柳知道,这个完全失去心智的厉鬼在死后依旧牢牢控制着它的家人,玩弄着过往的无辜旅人。
电锯在身后轰鸣大作,狂暴地掀开天台上堆积的杂物,黑暗中一片迸溅的火花,那是高速旋转的锯齿在与金属和水泥地面碰撞摩擦发出的声响!
肉身若是挨上一下,瞬间便会非死即伤。
“……你觉得你是清白的,但你嗜杀的欲望又在不断引诱你拿起你的凶器。梅是勾人上当的鱼饵,之后小儿子的电话和妻子的劝告则是一波又一波的考验——左右不对称的信息与极度吊诡的环境会极大影响人的判断,它们的确值得同情,但相信了它们的人也一样会死无全尸!”闻折柳发力跃下二楼,灵敏地在房瓦上上窜下跳,躲避如钢刺般在头顶来回穿刺的锯齿,“等到儿子和母亲的考验过去,接下来你就会亲自上阵,你向路人控诉家庭对你的暴行,辩白自己的无辜,这既为了欺骗,同时也为了满足你内心不可告人的欲望。在经历了前两轮惊吓之后,更多人会折在你这一关。你享受他们的哀嚎和左右为难,乐于看见他们在谜团中摇摆不定……是的,你当然知道,因为这份不知名的报纸,不就是你最好的佐证吗!”
深恶痛绝地吼完最后一个字,闻折柳杖身发力,斜挂起破碎的窗楞,刹那间起跳翻回屋内。这时候,灶上的天然气还在无休无止地燃烧,使整栋房屋都充满了一股令人头晕脑胀的刺鼻气味。
“我又翻回来了,来抓我啊!”他挑衅地大喊道,同时从口袋里扯出那份虚假的小报,几下撕成散落一地的碎片。
“我知道你对这片区域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不然你不可能装出我同伴的声音来骗我,所以这份报纸也他妈从头到尾是假的吧?!”闻折柳内心无比火大,“又要抹黑家人,又要用儿子的作文证明你所谓的爱,又要沾沾自喜地炫耀你自己的功绩,我呸,我承认我呕了!”
厉鬼气得发疯,很快,他就听见天台上传出门锁被锯开的暴戾尖鸣,金属相互切割撕裂的声音几乎可以刺穿耳膜,随后就是它举着电锯一路狂追下来的沉重脚步声和如雷咆哮!
闻折柳嗤笑一声,攀着楼梯扶手,几下跳到一楼,踹开几乎被砸成一地废墟的狼藉乱物,跑向已经被撞开的房门。
随后,他从地上拾起一块木头,双指一弹,包裹中的精良火油顿时溅在上面,他顺手将其点燃,然后把它往二楼破破烂烂的窗口扬手一扔——
“再您妈的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