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诛得一手好心

蜡烛上的黄火晃悠了一下,兰崇琰的呼吸有那么刹那是急促的,很快这急促的呼吸,平稳了。

兰崇琰放茶杯的力道近乎是摔,在桌面上碰出不轻的一响,茶水溅了些在桌上。

他笑出寒凉的声音。二人似乎在说话前,都得以冷笑作为开场白。“冷笑”能很好奠定一场对话的基调。起码能瞧得出来,这场谈话中,他们谁都不愉快。

“碰上了我,你觉得很痛苦是吗?那我呢?我何尝不痛苦?”兰崇琰半张脸藏在黑暗里,无限青白。另半张脸,让烛光照耀得犹似狱鬼。他像是在质问兰渐苏:“当年,我母后害死你母亲,你说她该死,所以我求助你时,你不救她。可浈献王呢?他也害了你母亲、害了你全族,你为何就非救他不可?”

兰崇琰早知道兰渐苏的身世。当初,他二人逃亡,他们离得最近的那个夜晚,兰崇琰便问过他,即便真相难以接受,是不是也要知道?

兰崇琰是知道这一切的。只是那个时候,他选择不说。兰渐苏想,或许那时是因为他正需要自己的帮助,因此让他们仍保持“血亲兄弟”这段虚假的关系。

面对兰崇琰的质问,兰渐苏没能回答上来。若要找一系列的理由、借口,他可以说,因为浈献王没直接害过他母亲,没直接害过他全族。因为他儿时是在浈献王的一念善意下活命的,浈献王间接救过他。因为浈献王接受他去当王庶子,所以他当时能暂得平安。因为浈献王算他半个养父,哪怕养了没多久。

然而这些理由,根本利益都是属于他自己,一一排出来,显得他无比自私。

只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可以不再待浈献王友善,却不能放任浈献王死。

对有意识以来,便与他为敌的先后,他没有浓烈的情感。一杆秤子,他无法偏向兰崇琰那边。

但要是先后同浈献王如今一样的处境,不是出于被法令制裁,而是被当作人质,他同样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这话说出来,兰崇琰想必是不信的。毕竟先后,已经死了。

兰崇琰看他久久沉默,眸光一暗,问:“是因为他是夙隐忧的父亲,而你怕夙隐忧受伤?”

兰渐苏不置可否。

兰崇琰笑声更凉了,不明却亮的灯火,像审判的光。他在“审判”兰渐苏时,脸上展出的神态,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酸苦。那是一种极具酸苦的“嘲笑”:“兰渐苏,原来你也没有那么伟大。你因为夙隐忧而想救浈献王,你难道不是害死你母亲、害死你全族的帮凶?你真不公平。朕和你十几年的情谊,比不上夙隐忧和你的这几年。”

兰渐苏合上双目,呼出一口沉重的气。张开眼后,他说:“若你因为我没帮过先后而心中有恨,那么我对不起你。”

兰崇琰想听的不是这句话,他站起身,背向兰渐苏,仰了仰头。发红的眼,在暗中并不能叫人细瞧出来。

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握得每一节关节苍白,微微发着颤。神情复冷淡下来,他侧过一张脸:“过往的事,朕不想再提。总之,你待在这里安安分分的,朕保他们无虞。”语气在这里陡地转重,“可要是你妄想逃跑,朕就会从他们的手指开始,把他们身上的肢体一块块剁下来。”

他不像在危言耸听,现如今的兰崇琰,也不是会言过其实恫吓人的人。实在没那个必要。

吃了足有片刻惊,兰渐苏听见兰崇琰抬步离去的声音。

门被摔上的那一刻,兰渐苏终于明白自身所处的处境。

像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中的那个“寇”一样,他这个,被世人视作“夺嫡”失败的寇,没得到兰崇琰一杯毒酒,便要终身被软禁于此,受尽“王”的报复与折磨。

浈献王和静闲雪究竟还有没有活着,兰崇琰或许这一世都不会叫他知道了。

兰渐苏一夜尽想着逃离此地的方法,直到天将亮方又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

天没亮全,兰渐苏让外头喧闹的声音吵醒。伸着懒腰走出去,他慵懒地打呵欠,问“谁啊”。

大门外站着一排宫人,站在正中往前的,是一个蓝衣服的太监。

兰渐苏见的太监太多了,有些脸盲,记不起这个太监是谁。但显然这个太监是知道兰渐苏的,他请了一句兰渐苏接旨,兰渐苏不跪,他没多请。

太监敞开圣旨,字正腔圆地念了一堆拗口的文言文,兰渐苏一句没听懂。直到最后,才听懂那句“兹以覃恩封尔为天宣上卿,授一等麟钦公”。

兰渐苏:“什么?”

太监把腰恭敬地弯好:“请兰大人进宫,受皇上册封。”

兰渐苏奇怪地“啊”了一声,没明白太监这话的意思,也没明白圣旨的意思。

太监重复道:“请兰大人进宫,受皇上册封。”

兰渐苏心说,兰崇琰他妈脱线吧。

他扭过身走了,那小太监快步走道他面前,仍恭敬垂头弯腰,恭敬地拦住他的去路。

兰渐苏低头瞥着太监。

太监像没感情的机器重复道:“请兰大人进宫,受皇上册封。”

兰渐苏连话都不想讲,从太监身旁绕道走。

太监再次闪到兰渐苏面前:“兰大人若不遵旨,奴才们唯有在这里候着,候到兰大人方便为止。”话罢,将眼掀起来,盯着兰渐苏,低声道,“皇上说了,大人您不听话,他老人家就得使些另外的法子。”

兰渐苏瞪了太监一眼,太监将眼皮子垂下,双腿依旧牢牢定在兰渐苏面前。

烦躁,厌恶的心情,糅杂一起,在兰渐苏胸口漾开。

他生平最讨厌被人这样拘着。

没半点尊敬,几乎是狠力地拽过太监手中的圣旨,兰渐苏朝大门外走去。

*

宫人时间掐得准确,进宫后,适逢皇帝早朝。

兰渐苏双手交叉站在大殿外,看殿外太阳初升时一片清白的曦光。比起身旁拘谨的宫人,他的模样过于“目中无人”。皇上在殿内说着话,殿内殿外的人均很严肃,生怕稍不严肃一下便要掉脑袋。

一轮白黄色的火球,徐徐升出金色的瓦顶,晨风阵阵吹拂兰渐苏的发丝。连绵的金瓦,宽阔的灰砖广场,让整座皇宫,看起来既是壮观,又是荒凉。

兰渐苏冲身旁的一个小太监说:“你们每天看着这样的日出,会看腻吗?”

小太监吓得要死,缩着肩膀紧低头,不敢出一声半语。

兰渐苏道了声“无趣”,眯眼望那太阳越升越高,嵌在浩瀚云天上。

随后,殿内的太监,宣兰渐苏进殿。

兰渐苏垂下双臂,大步迈进了殿内。

满朝文武,立于两旁,余光看兰渐苏直着身子,步履不紧不慢从他们身旁一一擦过。沈评绿目光斜过来,落在兰渐苏身上,良久不能移去。身后的官员揪了揪沈评绿的袖子,沈评绿这方将头正回去。但不足未几,又侧目看来,眸光一片旖旎。

兰崇琰端坐龙椅上,身着金黄九龙袍,姿态威仪。这并非他故作出来的威仪,而是不知何时自有的威仪。在他眼皮底下的官员,总是浑身紧绷。他们似乎极怕兰崇琰,非出于臣子敬畏君王的惧怕,是生物对更强者本能的惧怕似。

兰渐苏十分不解他们的这种惧怕,他们面对先帝,都没有这样的惧怕。

龙椅后,一面高大的雕龙髹金屏风,周围陈列掐丝珐琅,大金香炉内的香气缕缕飘来,一股令人嗅之提神肃然的寒香。数百支洋烛,将江山升龙巨柱照得金碧辉煌。兰崇琰叫这一片金光包裹,整个人就似真正从天上掉下来的天子。

这算是兰渐苏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登基后的兰崇琰。

当初在极乐巅山脚,天色太暗,他看不细兰崇琰。昨夜仅一盏微弱烛光,他也瞧不大真切。现在兰崇琰便穿着龙袍坐在那里,他清晰地看清了兰崇琰的神态,兰崇琰的五官。

兰渐苏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往年,先太后在世时,曾私底下与彼时还是太子的兰崇琰说过,瞧他心性稚嫩,穿上皇帝的龙袍,坐那龙椅上都得发怵。要他别以为“皇帝”这个位子是天上掉下来给他的,他得抓得住,也得坐得住。

当年的先太后,无缘见到今日兰崇琰在龙椅上睥睨众生的这幕,着实说得上一句可惜。

阶下三名太监,分别捧着将赐予兰渐苏的官服、官帽、印信。

站在兰崇琰身旁的总领太监,站出来又将封赏兰渐苏的圣旨宣读了一遍。

阶下三名太监迎上来,替兰渐苏披官服,戴官帽。

那重重的帽子,盖得兰渐苏头沉,委实佩服文武百官能将这一大顶帽子顶一辈子。

俩名太监在兰渐苏身上忙来忙去,为他穿戴好官服,第三名太监奉上印信。

兰渐苏迟疑了会儿,将印信接过。

兰崇琰唇角淡弯,道:“天宣上卿大人,从今往后,你便要恪尽职守,竭尽全力效忠朝廷,效忠大沣,效忠朕。”

兰渐苏反抗不得。想查出静闲雪和浈献王的下落,他要这么一头雾水的,被人当傀儡似的摆布。

他盯着手中玉色柔美的印信,眼中却被针刺似地发疼。胸口略闷。

兰崇琰诛得一手好心。

让他这么一个,与大沣有血海深仇的楼桑国人,从今往后,竭力效忠大沣。

作者有话说:

2021年滴第一更~沈丞相与翊王的戏份正在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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