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西峰塔的塔顶,檐角比一般塔顶翘得高,中间八面镂凿半空,一条长梯直通檐上,显然是给人到塔顶看风景的通道。

不过虽然设计人性化,充分替那些寻求刺激又不会轻功的游客着想,安全措施却并不到位,不慎掉下摔死,塔方概不负责。起初有几个想尝试碰瓷的尖刺儿讹诈失败,摔了个半残一文未得,是以,长期以来没几个人敢上这塔顶。尤其那投入大风险高的碰瓷事业,在这座西峰塔上逐步少了。

塔顶面宽,不太陡峭,兰渐苏和李星稀坐在上面正好能做得稳,只要双方不进行太激烈的互动,应该没有摔落的风险。

李星稀仰头望天,荡着双腿问:“蓝大哥,我们上来看月亮吗?”

兰渐苏说:“今晚的月亮又不圆,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们来看什么?”

兰渐苏听见那打更的出来敲更钟:“再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

李星稀打了个大呵欠,眼皮耷拉下来,浓厚睡意挤在他说的每一个字之间:“我现在好困。”

“那不然我们回去?”

李星稀困蒙蒙摇了摇脑袋,那双腿依然荡得精神:“不,我好不容易才出来……见到你,不想回去。”

“可你看起来很困。”

李星稀两手在脸上拍了拍,强使自己睁大不争气的双眼。他捧起自己的脸,看着天。

一颗闪耀的东西在深蓝的天空划过,留下弯长的银色尾巴,徐而慢缓消失在天际。李星稀双眼顷刻亮起来,激动地拉住兰渐苏的手,指向天际说:“哇!哇!”

他就这样“哇”了三声,每一个“哇”字连贯地接在一起。

他明显不是只想说“哇”而已,可除了“哇”说不出别的话,有可能是肚子里的词汇不多。

接二连三,一条接一条银色小尾巴划过夜空,如同星河迸溅出来的水花。李星稀抓住兰渐苏的手摇晃,终于喊出来:“飞星!飞星!”

“便说这个天,我决计不会看错。”兰渐苏淡笑说。

李星稀开心到几乎要上蹿下跳,兴许对轻功顶天的他来讲,在高处上蹿下跳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到底还是把兰渐苏看出一身冷汗。

兰渐苏按住激动不已的他:“你当心点,不要摔下去。”

李星稀像极一个顽皮儿童,很难不动弹,两条小腿漾得比方才勤快:“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飞星,比书里写得还好看!”

兰渐苏感觉有点缺憾:“好看归好看,不过没有烟花热闹。”

“不,我觉得比烟花还好。”李星稀紧紧抓住兰渐苏的手,手指穿过他每一道指缝,扣在一起。他的目光逐渐从飞星,挪到兰渐苏的脸上。

李星稀功课不好,从他仅有的墨水里,他无法去形容现在在他眼中的,兰渐苏的侧影。

脸和心跳一样烫红,李星稀尝试用文人酸溜溜的文字,去描绘兰渐苏的美。

他就像夜空中飞过的这一道道流星,没有一处不耀眼,没有一处不吸引人。

抿抿唇,李星稀终是只能词穷,并且不好意思地挤出两滴再普通不过的墨:“好看。”

兰渐苏前一瞬还认为他说的是飞星好看。

后一瞬,李星稀便在兰渐苏脸上飞快吻了一口。

兰渐苏懵了懵,看向李星稀。

李星稀低垂下头,眼神小心翼翼抬起来:“蓝大哥,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兰渐苏微愣,失笑道:“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不小了,一点也不小。”李星稀努力为自己的年龄争辩,“不过,蓝大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你面前一直当一个小孩子。”

兰渐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就是一个小孩子。”

李星稀摸着头顶笑嘻嘻没说话,手指抬得非常高:“你看,飞星又来啦。”

*

兰渐苏这晚没离宫。

夜半他坐在御花园的会仙亭里,旁边跟着李星稀。李星稀今早随他父亲一起入宫,本该替他父亲搬几沓圣上赐的贤书,半途跑了,遇上兰渐苏。

李星稀遇上兰渐苏就移不动步伐,这个说法没夸张,也没冤枉他。他甚至不知道兰渐苏想做什么,愣是跟兰渐苏转悠到现在,然后一起呆坐在冷冷清清的御花园内。

李星稀抱住肩膀颤了颤:“蓝大哥,我们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好冷啊。”

兰渐苏脱下外袍顺手挂到李星稀身上:“在等一个人。”这么说不是很妥,改了口道,“应该不能说人。应该也不止一个。”

丑时,宫里的灯火几近全熄,守卫从东宫巡到西宫,在御花园门口转了两圈,巡回去换班。

御花园外鸦雀无声,天黑得像没被劈开的混沌。

李星稀把兰渐苏给他的外袍裹起来,挨着兰渐苏取暖。

坐在皇上常坐的这个位置,看流音阁的视角极佳,能将流音阁整个舞台收入眼中。

乌云将月亮最后一点发亮的边角也盖起来,流音阁蓦地亮起一片幽绿色的光。兰渐苏感觉胸口的梳头屏发热,取出来看。镜面并无什么反应,不过它背后雕刻的八瓣梅,伸出三根针,一根针针头下沉,一根针转而不停,一根针半浮半沉。

沉针有冤死,转针有怨灵,投针有哭坟。

此地有坟。贵为皇宫,竟藏有坟墓。

坟内有阴鬼出来活动,不止一只。

流音阁上一个女人的身影,闪消间逐渐清晰浮现。一身串珠洁白似冷香雪梅的礼服,脸蒙流苏纱,抬手揽下明月光,腰肢盈似蜂,每一步舞姿都在流溢芳香。

台底下,坐满阴鬼,一动不动看台上的女人跳舞。

兰渐苏问:“你看到了么?”

李星稀茫然:“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拿着这面镜子。”兰渐苏把梳头屏交到李星稀手上。

李星稀拿住梳头屏后,抖叫了一声:“那……那里有人在跳舞,还有好多人在看……”

御花园外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清笙,清笙,你来了么?是你来了么?”

皇上贴身太监捏着鸭嗓:“哎哟,皇上,您当点心。”

兰渐苏闻风,立马带李星稀躲到一棵树后。

皇上穿着睡袍,像只老蛾扑飞进御花园内。他手指指着流音阁上跳舞的女人:“你看,是不是清笙回来了?她回来了,她便在那儿,在那儿跳舞给朕看呢。你看不到吗?”

太监朝皇上指的方向看了两眼,抖抖肩道:“哎呀皇上,顺德娘娘早殁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啊!皇上咱回去吧,啊。”

他小心要去搀皇上,被皇上一手推开。

“混账!”皇上呵骂太监一句,颤着身体来到会仙亭内,拾掇袖子端坐下来。

太监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将提着的披风披到皇上身上,默默站立在皇上身边。

黑夜中,他们二人剪影似的身影静止不动,皇上凌乱的发丝在冷风中浮动,像伫立在幽暗之境里的鬼魅。

兰渐苏和李星稀忘记入口是怎么找到的,头一抬,周围便已是暗室森寒湿黑的通道。兰渐苏深知他们的“忘记”不是偶然。那些东西给了他们道路,他们才进得来,这证明那些东西很想让他们进来。那些东西不让他们记住入口,这证明那些东西暂时不想让其他人进来,也有可能是不想让他们出去。

考虑到或许是后一种可能,兰渐苏带李星稀走在这条道路上,不由不寒而栗。

暗道里没有一盏烛火,以它的氧气含量来看,烛火亦撑不了多久。烛火撑不住,他们便跟着撑不住。所以燃烛火也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所幸的是,这个梳头屏功能齐全,进坟能当罗盘,还能当手电筒,黑暗中发着明澄澄的光。

李星稀捧着梳头屏照路,黑长曲折的暗道上,嶙峋白骨趴伏在地,呈往外爬的姿势,她们身穿宫装,散乱的头发隐有侍女发髻的形状。就是宫装版本老了些,应是十几年前死在此处的宫女。

兰渐苏大概断定,白喇公主是在这里被上的身,这里的景象同白喇公主说的一样。

想起白喇公主,兰渐苏的头不禁发痛。

他和醒来白喇公主说,想活命就不能把进过暗室的这个秘密说出来。

白喇公主看着他犯花痴,两手撑着脸花痴地点头,花痴地说一切都听兰渐苏的,她整个人都可以是兰渐苏的。她硬是管他喊梦里情郎。这一切,归功于沈评绿当初那一通骚操作,令没昏迷全的白喇公主梦醒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而春梦的主人公是她意识模糊中看见的兰渐苏。

少时还挺羡慕《天龙八部》里的虚竹,春梦做着做着就天降公主老婆。现在兰渐苏才发现,不能说虚竹心里不苦。

走出暗道,是一间石室。石室布置得和地面上的宫殿一模一样,绘山水花瓷桌上,摆放数年未食而发黑的糕点。家具布局与妃嫔宫殿大同小异,仿佛有一位娘娘在此居住。

李星稀揉了揉眼睛,问兰渐苏:“前面那个影子是什么?是人吗?”

兰渐苏远远见一个人影浮在上空,从左边的过道飘过来。

“这地方哪有人?那东西明显是鬼。”

李星稀颤抖了一下:“鬼……”

“有什么可怕的?”兰渐苏说,“鬼比人好应付多了。”

眼看那“鬼”离他们越来越近,兰渐苏知道不阻止不行。

他画了一道符,向那只“鬼”飞过去,贴在鬼的面门上。

“鬼”毫无反应,继续向他们飘来。

兰渐苏懵了懵,心道,好厉害的鬼。

他又画了两道劲猛的符,分别飞贴在“鬼”的两肩。

那东西稍微停了一下,却又接着慢悠悠地飘。

四张、五张、六张,兰渐苏确定已经快把那东西全身都贴满了,虽明显可见那东西飞的速度缓慢了些,却还是未被完全降服住。

兰渐苏拉上李星稀的手腕,转身朝着一个通口:“快逃。”

他们急走。

他们越走越快。

他们跑起来。

李星稀一路跑一路喊:“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

兰渐苏说:“在这里你求神明没用,这是坟墓,这不是神明的地盘。”

李星稀哭兮兮一张脸:“那不然在墓里是谁的地盘?”

兰渐苏安静想了想:“张起灵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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