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在一起

孟新堂33岁,已经经历了不少世情冷暖,该明的人心也都早已明过。他很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清楚它有多坏、有多好,也自认为早就已经能将这些好坏全部包容或容忍。可此刻,夜风中的心还是又疼又堵,为本该好好活着的可敬的人,为那个曾经是诗歌与童话的家庭,更为身边这个平淡提起往事的人。

沈识檐说完了话,就把身子放低了些,弓着身趴在了护栏上,下巴抵着胳膊,阖着月色,安静得像是晚秋时翠绿的湖泊。

孟新堂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轻掸了掸手里的烟,吻至唇边。周遭有小孩子的玩闹声、大人的轻声呵斥声,还有旁边飘来的没调的酒后高歌。眼前似乎还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一场积满了血与泪的混乱,一次生与死的诀别转身。

以及一个看着前方长路的少年。

有爱的,有恨的。无论是他还是沈识檐,或是已经故去的人,都行走于此。

他轻轻地拍了拍沈识檐的后背,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去贴近他此时的情绪。

“有时候我会想,我父亲在闭上眼睛之前,在想什么?”

说着,沈识檐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进行一次隔着时空的灵魂交流。这是他经常会想的问题,不是钻牛角尖,只是因为想知道、又无从求证,就不住地猜测了这么多年。

害怕?惊慌?想念?还是……

“我猜,他在想你的妈妈和你。”孟新堂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识檐怔了怔,转头看孟新堂。

“无论在想什么,我觉得他都不会在后悔做一名医生。”

这就是在沈识檐看来,孟新堂很神奇的地方,他能知道你在想什么,能在你对你的猜测难以启齿的时候,告诉你一个答案。

“你的父亲是一个好医生,我很钦佩他。这样一个人,不会在面临死亡时,去否定自己毕生的倾力奉献,因为他的一切所为,都是理性的。”孟新堂停顿半晌,接着说,“人心最难测,有时也最可怖,但是我们不是在为人心活着,也不该活得惧怕人心。”

孟新堂的话说得不算浅白,但沈识檐听懂了,因为这些,他都曾想过。

许多年前曾慌张地去追过的答案,就在这么一个晚上被月光酿了出来。沈识檐突然感觉到了踏实。自己相信是一回事,有人与你一起相信、告诉你你不是盲目的,又是另一番感觉。

此时的孟新堂刚刚从听闻的痛苦往事中将心情抽离出来,可他马上又想到,自己的安慰之言未免太冠冕堂皇。“不该活得惧怕人心”这句话说得轻松,沈识檐在这样的处境中,要怎样去接受人心那丑陋的一面?

他完全认同沈识檐之后的选择,却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坚持,即便曾遇至亲之人的血也没有退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为什么坚持要做医生?”说完,他补充说明似地强调:“不是质疑你,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如果是我,未必能做到。”

闻言,沈识檐轻轻抬了抬下巴,眯着眼睛说:“喜欢。”

他回答得很快,该是一个烂熟于心的答案。

“从我小时候去医院找我父亲开始,我就觉得医院是个很神圣的地方,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初遇与告别都在医院发生,或者说,它是一个迎来送往生命的地方。”

孟新堂哑然:“这样吗?”

沈识檐点了点头。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孟新堂能接受迎来送往这个说法,但恐怕他自己会因此避之不及。这和待客是一个道理,生命有多可贵,它的迎来送往就会有多麻烦,有多凸显世间百态。

“最开始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我曾经跟言午说,他喜欢弹琴所以考音乐学院,我喜欢做医生所以考医学院。这个职业有风险,累,我都知道,可这都不会成为我要放弃他的理由。就像你说的,我们选择一个职业,不是因为它能带给我们多少荣耀、多少财富,而是我们认同它的意义。”

孟新堂听了有些愣,迟疑了片刻还是问:“我说过这话吗?”

沈识檐下巴还定在胳膊上,斜眼高挑着他笑:“刚刚不是这个意思么?我们不是为人心活着,不该惧怕人心。那我们是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做的选择?”

孟新堂于是淡笑着摇头,透亮的人。

“其实在我母亲去世后,我也犹豫过一阵子,我想,那次意外害得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妈妈,我还能毫无芥蒂地穿上那件衣服去帮病人看病吗。但是08年,我本科毕业实习,作为志愿者去了北川,那一次之后,我就知道我要一辈子留在这个岗位上。”

08年,四川省汶川县特大地震。持续了几天的黑白电视画面,还有全国哀悼日沉痛的鸣钟。

“为什么?”孟新堂轻声问。

“真的接手了生命,亲理了死亡,就没办法离开了。”

“我到那以后救的第一个伤员,是一个小女孩,小学生。两个军人把她从水泥板下挖出来的时候,她睁了一次眼睛,问我,哥哥,我还能活吗。我跟她说能……却食言了。”

沈识檐说这话的时候,看似依旧是稀松平常的语气,但细听,尾音颤了,也弱了。

孟新堂没办法切身地去感受到接手生命,亲理死亡的感觉,但能从沈识檐轻微的颤抖中,看到他曾经为生命掉过的眼泪。

“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其实很好,自己觉得对各种病例都烂熟于心,可是我真的到了那里,却觉得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生命太脆弱了,我想着要多救活几个人,可死去的还是那么多,甚至有时候,我正在抢救着一个伤员,一旁抬来了另一个,那是军人们挖了两个小时才救出来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做抢救,他就闭了眼。”他苦笑了一声,“没见过灾难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灾难是什么。什么人心啊,利益啊,自私贪欲啊,在那会儿……”

“屁都不是。”

就算病床前能看到善恶百态又怎样,就算是有让人寒心的意外又怎样,他是医生,想要治好自己的病人,仅此而已。至于人心,那是人类的范畴学,从古至今都没人研究得透。

我见过极恶,也见过单纯地看着我,向往着生命的双眼。

沈识檐眯了眯眼睛,远处的灯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是紫色和红色,最绮丽的颜色。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身披铠甲的战士,在回望曾经。

孟新堂看得出神。

情人的眼里出的并不都是西施,还有英雄,与风雨未来。

“我听新初说过,你……”他看着他,说,“很伟大。”

单单是在那时,作为一个实习生去到北川,就足够伟大。

“没有什么伟大,”沈识檐轻轻松松地笑着,摆了摆手,“只是彻底记住了,医生是什么,我的责任又是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担当,”孟新堂说,“你是特别的。”

这话孟新堂都说得含蓄了,在他看来,沈识檐就是世间的第一。他曾以为他活得舒坦自在,活得天真,却原来他比谁都熟知生死,深谙人事。

两个人又站了一会儿,谈了一会儿,沈识檐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有些惊讶。

“都已经十一点了,我们回去吧,这会儿也冷了,你还受着伤,别着凉。”

身边人衣袖浮动,孟新堂忽猛地伸出手,拽住了那只手腕。

用他刚为他划伤的手臂。

“还有一些话,再给我几分钟,好吗?”

不知醉人的是晚风还是语梢,反正孟新堂这话出来,沈识檐就忽然一下的晕。

后来沈识檐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拽着自己的那只手太紧,成了赤裸裸的暗示。

默不作声地,沈识檐又靠回了栏杆。这一次是背靠着的,两人便朝着不同的方向,看着不同的夜色。

孟新堂征得他的同意,又点了一支烟,但沉默地吸了两口之后,掐了,捏在了手里。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确定自己不会有婚姻。我的父母都从事研究工作,很忙,很少回家。不止是工作忙,特殊时期,还会受到相应的限制。比如,我父亲做的是核潜艇防护,一年都见不到一次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最长的一次,我们有三年没有见面。”

沈识檐听到这些,偏头看向了孟新堂。孟新堂接过他的目光,笑了笑。

“我说这些给你听,是因为想让你在做决定之前明白我的情况。”

“我不知道我今后会在工作上做到一个什么程度,但像你一样,我不会因为可能的不自由、甚至危险,就不去尽全力。所以,如果我有了一个爱人,我不确定我能有多长的时间陪他,又有多长时间需要他等待我。这是我曾犹豫的原因。”

手里的烟已经不知变了多少个形状,甚至有烟丝蜷在了孟新堂的无名指。

孟新堂说得很小心,他客观地陈述着自己的情况,又无比希望得到理解与……接受。他不确定他们会有多少的朝夕相处,但如果可以,他希望从现在就预订他的岁月情长。相伴携行也好,遥遥相望也好,只要他说好,他就一秒钟都等不及了。

最后,孟新堂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在笑:“我曾经做过取舍,但我发现,在你面前,我的取舍根本不值一提。识檐,如果你能接受这样一个我的陪伴,那我希望你可以考虑……”

“我们,在一起。”

真到了这个时候,沈识檐倒没有什么心跳如雷,只是仿佛刚刚饮罢一壶桂酒,惊落一场潮湿大雨。

抬眼酒气,闭眼酣眠。

不知心在梦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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