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许唐成扔了两包买一送一的乐事薯片到购物车里,听到易辙的话,转头时连手都忘了收回来。

“退学了?”惊讶完,他又很快反应出不对劲的地方,“等一下,他跟成絮关系这么好?”

“不太清楚。”

易辙几乎是将郑以坤的话原原本本转达,只自作主张地抹去了“小学长”和“你对象”的说法。他看着许唐成在这两个问题之后凝眉沉默下去,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把漏掉的信息补全,免得影响许唐成的判断。

“你在想什么?”他试探地问了一句,顺便把手伸到货架上,攥了两瓶酸奶的瓶口,拎起来。

“想……终于要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郑以坤了。”许唐成微弯腰,将刚刚被易辙扔进购物车的酸奶又拿出来,“你跟他说过?”

这话说得不甚详细,易辙一下子没听懂,立即疑问:“说什么?”

握着酸奶,许唐成翘起食指和拇指,指指易辙,又指指自己。

“哦,”易辙明白过来,解释,“没,他自己发现的。”

许唐成这回倒是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只平静地点头,像是完全在预料之中。

他今天穿了一件毛里的棉夹克,暖调的浅棕,配了米色的羊羔毛领,是易辙非常喜欢的装扮。许唐成的衣服偏向简单干净,外套基本是略微宽松的短款,纯色为主,大多不艳丽,温和柔软,如同他的性格。

而在这段隐去了很多词汇的对话之后,许唐成不知想到什么,朝着冷柜一侧短暂偏头,笑了笑。

不到一秒的瞬间。像是耳朵自动摒弃了周围人声,易辙将冷柜发出的嗡嗡声响都听得真切。

他忽然想,是不是该买一架相机。

如果给他时间,易辙觉得自己大概能盯着眼前人看上几天几夜,因为在他看来,许唐成身体的每一个位置都是特别的。

比如现在,他转着手中的酸奶瓶,冷柜的白光照到他的手指上,两种白的碰撞,夹杂着冷热拥成的一层水珠,却成了非常柔和的一幕。

手指长得比别人好看,碎发下垂,露出的脑袋瓜也比别人可爱。

人的认知有时任性又无礼,只横冲直撞,向着自己的心上人。

这样想着,没留意,易辙的嘴角就已经抬了起来。许唐成刚巧抬头,瞧见,有些奇怪地问他:“笑什么?”

酸奶又被许唐成重新放了进去,易辙推着购物车前前后后地动,车轱辘在地上一下下蹭着,打磨光滑的地砖。推车来回,频率接近于学生时代,突然被喜欢的人探头搭话,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握笔紧张,食指无意识曲起,摩挲笔杆上的软垫。

他长久未说话,许唐成就抬手碰碰他的胳膊,又笑着问:“问你呢,偷着笑什么呢?”

“没什么,”又像那天那样露给许唐成一个小梨涡,易辙说,“开心。”

莫名其妙又幼稚。许唐成看了他半天,最后小声说:“傻不傻。”

结完账,像往常一样,两个人在座椅上将东西分成了两袋。易辙扔了一盒巧克力到许唐成的那份里,许唐成又立即拿出来:“我不吃巧克力,容易长痘。”

“噢,那给我,”易辙翻了翻袋子,“那饼干都给你吧。”

许唐成往往在实验室一待一天,易辙想着他饿了的话可以随时吃点,免得胃不舒服。

这天天气很好,虽是冬天,但从超市出来,外面的阳光穿破了冷风,人和天空都没了距离。

“其实,可能是我自己先入为主了,听你之前提起郑以坤,他给我印象一直是一个很……”许唐成歪歪头,做了一个停顿,“很精明的人。但是成絮其实特别特别的单纯,我总觉得他跟个小孩儿一样。”

这话易辙是认同的,郑以坤看上去没个正形,其实兜里揣着明白。所以他点点头,附和:“确实。”

怕许唐成担心,易辙又想了想,补充说:“不过他人不坏。”

“我相信,”许唐成看了看易辙,“能让你交上的朋友,人估计都不错。”

易辙愣了愣,又走了几步,才发现这是一种肯定。转过头去想追问两句,却看见许唐成正在揉眼睛。

“昨晚没睡好啊?”他立即问。

“睡得还行吧,跟你晚安完就睡了,八点才起。”许唐成将两条手臂小幅向后侧打开,不明显地伸了个懒腰,“可能吃完午饭就容易犯困。”

“那别回实验室了,回宿舍睡一会儿再去吧。”

许唐成却摇摇头:“宿舍太远了,懒得跑。”

实验室在学校西门附近,和宿舍之间的距离几乎取了整个校园中距离的最大值。

“你去我宿舍睡?”话刚消音,被撩了一眼,易辙就立马反省,“算了,不太合适是吧。”

许唐成笑看着他,没说话。

“那我说骑车送你,你又不愿意。”

听着他抱怨,许唐成忍不住搭了一只手到旁边的肩膀,摁低了人:“故意买辆没后座的送我?”

易辙侧身朝他倾着,嘴硬:“没故意……”

解释的话语被一个女声打断,两张传单,分别被塞到了两个人的手里。

“同学考虑办卡吗?我们新出的套餐,现在是一年优惠期,可以了解一下。”抱了一摞宣传单的女孩一边随他们的步伐倒退走着,一边介绍优惠套餐的内容。语速飞快,根本不给人打断的机会。

易辙没给出什么反应,只是拿着传单抿唇听着,但许唐成却在女孩说了两句后便停下了步伐,等她说完。

约是在外面站得久了,女孩的两颊被冻得通红。她始终挂着一个很甜的笑,但中途有几次都不得不暂停表情,吸了吸鼻子。

她介绍完毕,许唐成还笑着朝她点头,说会好好看一下。不知是不是例行流程,女孩子在印着宣传字样的蓝色马甲里翻了两下,掏出两小叠便利贴,说是送他们的小纪念品。

两人离开,许唐成拿了一个便利贴递给易辙,易辙却说:“花形的啊。”

听出他对于形状的嫌弃,许唐成就要都揣到自己兜里,易辙却又拽住他的手,拦走了一包,说可以凑合着用。许唐成懒得理他,继续认真看着手上的宣传单。

易辙奇怪:“你要办啊?”

“没有,不过人家小姑娘大冷天发的,看看呗,万一心动了办一张呢。3g……”许唐成拖了个长音,然后想到什么,笑着转向易辙,“你说还要多长时间,3g换成4g?”

“不知道。”易辙老老实实地答。

中国在2009年进入3g时代,一年多的时间,这个概念尚未被人们完全理解。

许唐成将宣传单的正反面都看完,才把它角对角地整齐叠好,猜测说:“我不怎么了解这块,不过总觉得3g用不了很久,等4g标准定了就快了。”

到实验室的路还很长,一路上,两个人断断续续聊了些这方面的事情。刚刚大二,易辙接触专业还不太深,仅仅了解的一些内容,几乎都是来自于各位老师在课上的漫谈,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问,许唐成在答。

聊着聊着,许唐成突然问易辙:“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干吗?”

易辙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很久之前的那个念头。接着读书,读和他一样的专业。

“其实我觉得以后搞标准化还挺爽的,你可以考虑一下。”许唐成倒也不像是真的在跟他讨论什么未来发展,他语气略带玩笑意味,似只是在讲趣事,“我一个师兄在国外的一家公司搞标准化,有个3GPP会议你知道吗?他们就会参加那个会议,前一阵他跟我说基本是两个月开一次吧,每次开会地点都是在那种风景优美的旅游城市,讨论讨论就出去玩了。”

“这么好?”

“嗯,不过我觉得以后不一定吧,制定3g标准花了那么多年,4g就不是了,4g之后还会再升级,估计越来越不清闲。”

人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推动技术的发展,每一天都有革新,选择无数,可能无数,谁也不知道一句领先能维持多久。就如同行业巨头高通,也一句宣言,放弃了一直坚持的UMB研发,彻底转向LTE。人们不可避免地成同时成为技术的主导者和跟随者,要加快步伐,要每一天都在获取思考。

而关于那个或许会不再清闲的会议,和逐渐加快的标准化进程,许唐成确实一语中的。这在几年后得到了验证。

和郑以坤吃饭的那晚,许唐成开了车过去,成絮白天没在学校,车上便只载了一个易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大堂,许唐成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郑以坤和成絮。只是,两个个人的此刻的姿势让他没察觉地顿了脚步——郑以坤一只胳膊搭在成絮身后的椅背上,整个人倾着身子,而成絮则朝窗户那侧歪着身体,躲着他。

成絮先发现了他们,立即伸着脖子招手。郑以坤也随即悠悠回头,他朝这边笑了笑,姿势却没有半分改变。等到易辙和许唐成坐下,郑以坤才转回身子坐好,跟许唐成打招呼。

“我也不管易辙怎么叫你了,” 介绍过,握了手,郑以坤便递过来一本菜单,“成哥,看看吃什么,今天不用跟我客气啊,随便点。”

许唐成笑了笑,把菜单挪给成絮:“成絮看吧,我不挑。”

成絮赶紧摇头:“你们点,我不会点菜。”

一本菜单递来递去,郑以坤索性一把拿过,扔给易辙:“你点。”

易辙瞥他一眼,低头翻开,放到自己和许唐成的中间。

点菜时,无论问郑以坤和成絮什么,两个人的回答都是“可以”,但在许唐成看来,同样一个词,含义却不大一样。

成絮是性格就这样,郑以坤应该是并不在意这顿饭到底吃什么。

只是在菜谱确定后,许唐成刚要同服务员说点好了,郑以坤却突然伸手,截了过他正要还给服务员的菜单。

“我再加一个。”他翻着菜单,咂了下嘴,“给我小学长点份炼乳小馒头。”

一旁的成絮立刻推了推眼镜:“我不要。”

郑以坤却点着菜单上的图案,再次跟服务员说:“炼乳小馒头。”

许唐成坐在成絮的对面,被这一句“小学长”和炼乳小馒头搞得有点懵。

“不要了,”成絮还在拦,“点太多了,吃不了。”

“我吃。”

不管他的抗议,郑以坤收了菜单。

许唐成看了易辙一眼,正好和他对上视线。看着易辙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样子,许唐成便明白了易辙对于“小学长”的称呼是瞒而未报了。

郑以坤是个很健谈的人,和许唐成第一次见面,也能自然地发掘出一堆能和他深谈的问题。几人闲聊,易辙自然问了句郑以坤以后的打算。而让许唐成和易辙惊讶的是,成絮并不知道郑以坤退学了。

不知是被辣椒呛住还是太过吃惊,成絮听到一句“退学”之后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涨红了整张脸。郑以坤一边“哎哟”一边给他递纸,又给倒满了一杯豆奶,推到他手边。

成絮灌了小半杯,才泪眼朦胧地扭头问:“你为什么退学啊?”

这问题郑以坤听见挺多遍了,不过成絮问,他还是耐下心来说:“我本来就不是学习的料。”

“我爸呢,是个暴发户,钱多得没地花,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觉得自己没文化,所以抡着棍子逼我考A大。”他喝了口酒,哧笑了一声,“他让我考我就考呗,反正他承诺我考上A大就给我多少多少钱,我就当赚钱了,还能顺便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让他乐呵乐呵,不亏。”

“不过我考上不一定读啊。”

这种做法当然并不主流,易辙和许唐成早就知道退学的事,此刻的接受度还比较强,但成絮刚刚被这消息冲击,自然生出了一股脑的问题。

“那你爸不会说你吗?”

“为什么说我,”成絮看着郑以坤的目光满是奇怪和震惊,但反过来,郑以坤看着成絮,也满是奇怪,“我不告诉他,他又不知道。我要告诉他就不是说我的事了,他能抡死我。”

怎么就会不知道了?

成絮觉得不大对,思路却突然梗住,没想明白怎么不大对。许唐成看了他一眼,替他问了出来:“上没上完还是能知道的吧,网上有记录,还有,毕业证到时候你不也没有吗?”

“哎哟,”郑以坤边笑边低了低头,“都说了我爸是暴发户,他怎么可能知道上网能查,我都不知道怎么查。估计他连毕业证、学位证这些东西都不知道。再说了,到时我会给他看的啊,办假证的这么多,我还搞不定一个毕业证吗?”

这话把桌上的三个人都惊住了,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这个要办假证的人。

郑以坤用手指尖敲了敲桌子,给他们解释:“我呢,寒暑假会按时间回家,到了毕业的时候我搞张毕业证给他看看,然后告诉他我在北京找了工作了,待遇还不错,你们说他会撑得没事干怀疑我退了学了吗?”

放在那时候,放在许唐成接触的世界里,郑以坤这番行为即便说不上惊世骇俗,也绝对算是大胆出格了。

九年的义务教育,当然是好事,但在信息视野并不算开放广阔的年代,很多人囿于安逸简单的成长环境,在结束了那九年、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之后,都会突然失去了目标。学习成了一种习惯,而不是思考后的行为。

许唐成不知道郑以坤会打拼成什么样,不过他那时却很肯定,这个人是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而易辙虽也觉得震惊,但却只理出了很简单的想法——人与人是不同的。

白天许唐成和他聊的那些东西,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但他看得出,许唐成对这个专业相关的事情是真的感兴趣。他能体会到乐趣,便也是易辙的乐趣。所以易辙虽然觉得现在学的东西也很无聊、很抽象,却从没动过什么改变现状的念头。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很感兴趣的事。

而郑以坤不一样,他没兴趣,就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连敷衍一下学业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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