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两秒钟之后,易辙飞速低下了头。

许唐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他抬手灌了自己一整杯啤酒。

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也因为易辙的一个眼神心疼过。那也是一个冬天,不同的是,那天晚上他因为那一个眼神而特别想陪陪他,所以说要请他吃饭。

自行车的车梁有多不好坐,小路上的月光有多美,他竟还都记得特别清楚。

“学长,想什么呢?你回不回家啊,喝不喝酒?”

“嗯?”许唐成匆忙回神,“我不喝,我待会就回家。”

“那你快点吃吧,”坐在一旁的于桉立即体贴地说,“今天晚上天气不好,预报说可能有雪,你要回家就早点走。”

“对对对,”陆鸣赞同,“学长你快吃。”

许唐成却完全没有心思,易辙低下头后就再没抬起来,即便有人同他说话,他是偏过头去回答,完全避过了许唐成的方向。

最受期待的大盘鸡上来后,有人尝了一口,说是凉的,几个人都在讨论着要不要让服务员去热一热。但店里这会儿人太多,陆鸣站起来叫了两声也没人过来,便有学弟说算了,也不是特别凉,能凑合着吃。

许唐成也伸出筷子,刚想夹一口试试,却被一个突然插入讨论的声音打断。

“还是热热吧。”易辙很平静地看了几个桌上的人,视线也扫过了许唐成,“我去叫服务生。”

说完,他就自顾自起身,叫来服务生,把大盘鸡端走。

许唐成捏着筷子,不是滋味地看着他坐下后又继续喝酒,仿佛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根本不存在。

“易辙。”

他终于叫了他一声。

易辙停了停,才抬起头看他。

“别喝太多了,待会还要坐车。”

对面的少年抿抿唇,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啤酒瓶放回了桌上。

大盘鸡重新被端了上来,一起来的,还有店里招牌特色之一的疙瘩汤。服务生一碗一碗地往桌上摆,端起第三碗的时候,说:“这是不放香菜的。”

许唐成心猛跳多了一拍。

他朝服务生的方向看过去,却听到身边的陆鸣很随意地说:“哦,我的。”

服务生把碗递给陆鸣,许唐成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舒到底,服务生便又说:“还有一碗不放香菜的。”

桌上短暂的寂静中,易辙抬了抬手:“这儿。”

听到他道了一声谢,许唐成觉得自己再没有力气往那边看了。他撑着脑袋,杵了杵盘子里的土豆块,咬着唇走神。等桌上的场面重新热闹起来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向了易辙。

易辙察觉到他在看自己,有些不自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这碗汤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们两个心知肚明。

点餐的时候他并没有说是给许唐成要,因为本来想着,他坐在自己旁边的话,直接不出声地和他换了就好了。但是刚才接过这碗汤的时候没敢给他,现在两个人又隔了一张桌子,他怎么都没办法偷偷递过去了。

许唐成终于受不了这顿饭的气氛,别人没觉出什么,但他知道,从他选座位的时候就已经错了。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重点由吃饭变成了聊天的时候,他提出要先离开。于桉带头连声答应,许唐成便起身,叫了易辙,带着他走了出去。

出了门,才发现真的下了小雪。

回去的路上许唐成开了比较轻快的音乐,却还是觉得空间逼仄,音乐反而起了个反衬的作用,让他的心情更压抑。他很想跟易辙道个歉,甚至迫切地想要和他道个歉。但一道歉,一说到原因,就势必要牵扯到一个他害怕去回答的问题。

相比他,易辙倒是平静得很,还轻声提醒他路不好走,开慢点。

家里也在下雪,好像比北京下得还大一点。许唐成开进院子,看到雪地上印出了车辙,因为雪比较大,一辆车开过后一阵子,雪又盖了一层,又有车开过,印出新的痕迹。这样一来,显得地面凌乱,没什么美感。

路过单元门口,发现自家楼前已经没了停车的位置,许唐成便把车停下,让易辙下去,自己再去找地方停车。

“我跟着你去吧,”易辙没下车,说,“车多,不好停,我帮你看着点。”

“不用,先进去吧,”许唐成放轻了声音,特别想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快要结束时,让易辙稍微好受一点,“雪大,怪冷的。”

易辙却还是没动。

许唐成又催促了他一声,易辙才把手放到了车门上。却很快,又收回来。

“唐成哥。”

他吸了口气,又呼出,再转头叫他。

“嗯?”许唐成挤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回应。

“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许唐成听了,无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其实是非常害怕易辙跟他摊牌的,他也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并不成熟,他不想伤害易辙,也没办法跨出那一步,去收下他的心意。除了装作不知道,装作无事发生,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但今晚这顿失败的晚饭,让他知道这样做是卑劣的。

他不可能真的像从前一样,就算是装作不知道,一些下意识、不受他管控的思想,也总会刺痛那颗真挚的心。

外面的风雪还在,而且像是能穿越车窗,搅乱车内脆弱的平静。

“唐成哥,” 易辙没有等他开口,自顾自,说出了准备了很久的话,“如果我之前,做错了什么事,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一次。”

他低了低头,一只手掐着另一边袖子上的布料。

“我以前挺不懂事的,对不起,”他看向许唐成,眼中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以后真的不会了,我保证。”

易辙一直在想,或许郑以坤也是对的,若无其事,粉饰太平,是大多情况下一种最和平的解决方式。这样谁也不用把那份滚烫的情感硬生生剥开,再一点一点地刮干净。甚至,只要他脸皮厚一点,他还可以依然赖在他身边,仗着他心软,暗暗地向他索取一份自己想要的温暖。可易辙不想要这样,他不想要他们两个之间有任何假装的关系,哪怕说出来之后,许唐成对他只会再有从前十分之一的好,他也希望这份好是他踏踏实实给他的。

如果他们之间都要互相假装,他怕他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什么是真了。

他发誓过要一直在他身边,便不止是字面的意思。别说是万水千山,就算是他们隔着一层纱,哪怕头破血流,他也要把这层纱挑破了。

他说有两句话要跟他说,就真的只说了两句。

道歉,保证,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他没说出的那句“对不起”,就这样被易辙坚定地说了出来。

许唐成看着他打开车门,黑色的身影融入大雪,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理智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拉住他。

他身上还穿着自己送他的羽绒服,方才他低头摩挲时,许唐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大概是因为被穿了太多次,那件羽绒服的袖口已经被磨出了老旧的痕迹,边缘的布料翻开了一点,赤裸裸地袒露了毛绒的柔软。

许唐成忽然觉得特别冷。

他静静地看着前方,漫天的雪被车灯打亮,明明飘落的姿态那么美,却还是要落到地上,最后消失掉。

挫败感让他彻底失了力气,一晚上下来,他终是坚持不住,无声地趴在了方向盘上。直到后面来了车,晃着大灯、摁着喇叭催促他快点开走。

停了车,许唐成也实在不想上楼。

他围着院子里的花池溜达,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只黑猫迈着轻巧的步子过来了。它停在距离许唐成两步远的地方,“喵”了一声。

许唐成兜里什么都没有,想着它大概是饿了,就回到车里去找有没有什么吃的。但翻了半天,也只翻出一包饼干来。

他现在大概真的混乱到了极致,竟然拿着饼干回去,用被冻红了的手指捏了一块饼干,放到黑猫的面前。

黑猫凑过来嗅了嗅,又有些嫌弃地退回去。他这才像是收回了自己的大脑,有些无语地想到,猫怎么会喜欢吃饼干。

这个时间也没地方去买火腿肠了。许唐成蹲下来,朝黑猫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招了招:“过来。”

黑猫又叫了两声,原地转了一圈,才在许唐成锲而不舍的呼唤中蹭了过去。

许唐成摸着它的脑袋,半天,才说:“对不起。”

但黑猫听不懂这声道歉。大约只觉得这个人摸得它很舒服,便放松警惕,闭上了眼睛。

说完这句“对不起”后,许唐成的心里更是难受。他站起身,掏了包烟出来,走到一边想抽一根,喘口气。但刚刚打了火,却看见黑猫也无声地跟了过来。

许唐成把打火机熄了,拿到一边,跟地上巴巴地看着他的猫说:“去那边,我要抽烟了。”

黑猫歪了歪脑袋,接着朝他叫。

许唐成就又强调:“不能吸二手烟,去一边去。”

可惜,再度劝说无效。许唐成只好自己又朝一边走了走,但一回头,黑猫还在紧紧跟着他。他望了望天,终是认命地收了手里的东西。

“我这就去家里给你找找有没有吃的,但肯定没有你爱吃的火腿肠,咱俩商量商量,你凑合着点,行不行?”

像是这次终于满意了,黑猫在黑暗里,往后退了一步。

周慧帮他找了点别的肠,还拨了点自己炖的小鲫鱼给他。许唐成下楼喂了猫,看它吃得香,自己才跑到一旁抽烟。

再回去,周慧掸着他因为落了太多雪而变湿的衣服,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聚餐来着,就晚了点。”

“哦,”周慧用干毛巾擦了擦他的羽绒服,挂起来晾好,“易辙跟你一块回来的啊?”

“嗯。”

“挺好的,以前你老自己一个人来回跑,我还不放心,你俩一块儿还安全点。”

许唐成没接话,自己喝了杯水,就说累了,要去洗洗睡了。

一直看着他的周慧却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嗯?”许唐成立即习惯性地笑,否认,“没有啊。”

“不可能。”周慧看了看那边挂着的羽绒服,“衣服成了这个样子,手跟脸一片红,你不知道在楼下待了多久了。况且我是当妈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唐成失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要是学校里的事,我不懂,也帮不上你什么。但是你要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跟我念叨念叨。”周慧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憋着,有什么事都不说。看在别人眼里是稳重,扛得住事,但我怕你憋坏了。”

周慧爱由一件事想到很多后果的思维方式,大概能代表很多上了年纪的妈妈。许唐成知道她爱胡思乱想,怕她今天晚上又睡不好,便赶紧说:“我真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

对于他的这个解释,周慧将信将疑。她盯着许唐成的表情看了好一会让,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嗯,你没事就行。累就好好休息,今年我都把家里收拾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干。”

许唐成答应了一声,便要去洗澡。听着身后周慧发出的细碎声响,走了两步,他却忽然起了一个试探的念头。

“妈。”他转身,叫住周慧,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掩饰着,问,“我要是不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周慧直起身,听了这话立马拧了眉毛:“说什么胡话呢,哪能不结婚?”

说完,她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般:“你是不是和那个姑娘的相处出了问题啊?”

许唐成愣了愣,一时没想明白周慧说的是谁。

“就是万枝啊,我这一直忍着没问你,你跟她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许唐成立马觉得现在的对话有些荒唐。他垂了垂脑袋,叹气:“我跟她真的就是普通朋友。”

周慧追过来还要问,许唐成赶紧拿了睡衣,躲进了洗手间。但脱衣服的时候,周慧依然站在门外不放心地念叨:“你可不许瞎胡闹啊,不会谈恋爱也得谈,再说什么不结婚我就要让橙橙妈妈给你介绍对象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

其实,他自己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他比谁都清楚不过。这是个太传统的大家庭了,不光自己的父母是这样,其他长辈也是。光是把个不结婚扔出来,都足以让这个家庭彻底失了长久以来的平衡。

许唐成撑着洗手池,用冷水洗了把脸。他把淋浴打开,自己却看着镜子里的人,久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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