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让易辙耿耿于怀的欢乐谷,许唐成到底没去成。

那天回家他没有提前报备,所以回去以后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再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是奶奶病了。

“前天开始说嗓子疼,肚子也不舒服,你大伯说带她去看她不去,吃了两天药了。刚刚突然说觉得冷,明天让我们带她去看看医生。我这刚要让她量个体温,摸着肯定发烧了。”

奶奶平日还算健朗,除了高血压以外,没什么别的毛病,生病也并不是常有的事。但老人的身体不比普通人,一有什么毛病就不容易好,往大伯家赶的这一路,许唐成的额头都没能展平。等见着奶奶,看到她都穿上了棉袄,他便一下更是难受。奶奶从来都是怕热不怕冷,夏天开空调永远要坐在空调下面能吹到的地方,就算是有时心疼电,不愿开空调,自己开风扇,也是让风扇不晃头地直吹着她。到了冬天,在家里的时候,都要别人好说歹说才会穿上一件厚马甲,哪里穿过棉袄。

“唐成回来了啊。”

奶奶见他进来,立马就开始笑。许唐成听着她因为嗓子不舒服而变得嘶哑低沉的声音,眼睛突然发酸。

“怎么回事啊,怎么病了?”

“没事,”奶奶拍拍身旁的位置,要他坐下,“我觉得就是上火。”

“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啊?”

大伯母忙在一旁说:“快吃饭了你奶奶才说觉得发烧,要明天去看看,我们说现在带她去医院她还不去,就认你陈叔的医。结果你大伯看了看人家那早关门了,刚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人在外面,你大伯过去接了。”

体温表拿出来,许唐成在灯下一看,37度8了已经。

“饮水机下面有纸杯,待会人家来了拿那个给人家沏水,别用玻璃杯,怕人家嫌。”

见她都这样了还在想着别人,原本就担心到焦急的许岳良不免有些恼地念道:“你就别管别人了行吗?都什么时候了啊。我们这一遍遍说,你不舒服要早点跟我们说,老是自己撑着,老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怕给我们添麻烦,就先不说这算不算添麻烦,你说这是不是越拖越乱,要是早点去医院,有的了这个吗?”

“爸!”

“好了好了。”周慧也拽了拽许岳良,“你少说两句吧,妈难受着呢。”

奶奶听着,没说话,只一下下拍着许唐成伏在她膝上的手。许唐成反手握住她:“别理我爸,他是心疼你。”

许唐成知道,奶奶从来都是这么个性格,万事都替别人想,生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要说疼人,他没见过比自己的奶奶更会疼人的。

“我知道。”奶奶点点头。

因为没精神,奶奶的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和平日非常不一样。许唐成心疼,握着她的手不撒开。很快,又听到奶奶说:“我是觉得就是上火,憋的,没什么事。但是老不好,我怕真有什么事,要真有什么,还是你们遭罪。”

医生很快来了,奶奶还要起身迎,被医生连忙扶住。细致地瞧过后,医生给开了药,说先吃三天的药,如果不见好转的话,再考虑输液。

许唐成按照单子去药店买了药,又把医生吩咐的用法用量给奶奶标记到药盒上——奶奶不认字,几次几片,都要用竖线和圆圈表示。一天三次,就画三条竖线,一次两片,就画两个圆圈。再详细些,若是一定要饭后服用,便再画上一个碗的形状。这是这么多年的习惯。

都准备好,又叮嘱了奶奶两遍,许唐成才扶着奶奶到屋里躺下。等奶奶歇下后,他给万枝去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实在抱歉,自己后天不能赴约了。万枝得知是他的家里人生病,立即说没关系。

“这样吧,正好票都在你那里,你找一个其他的朋友陪你去可以吗?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赔罪。”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就好了,你就安心在家照顾家人吧。”

临时放了人鸽子,还是这种带着女孩儿羞涩心意的事情,他着实觉得抱歉。挂了电话,还是担心他的爽约会让万枝在那对班对面前有些尴尬,便又发消息给其中的那个男生,简单解释实在是事出突然,道了歉。

到了第三天早晨,奶奶的病终于有了好转。许唐成早早起来,先打电话问了问大伯奶奶的情况,放心下来之后,又开车转着去买一家馄饨。

大概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奶奶这两天的胃口都不是很好。馄饨是原来奶奶住在老房子时常去吃的,做得香软,吃下去熨帖。

在馄饨摊等着,又看到一旁开了一家新的生煎包。许唐成瞧着生意挺红火,便和馄饨摊的老板说了一声,让等会儿再给他煮,他先去排队买份煎包。

排队等候的时候来了电话,许唐成看到屏幕,才想起自己这两天都忘了问易辙到上海去怎么样了。

“不好玩,”那端易辙坚定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一直带着我和易旬跟他的生意伙伴吃饭、应酬,我这两天几乎不是在吃饭,就是在陪着他们玩。”

许唐成猜测是不是由于奶奶的病终于见好的缘故,听着少年轻声的抱怨,他心里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而且那个老板有个女儿,昨天吃午饭的时候说要逛街,我爸当时就让我陪她。我就立马说我不去,结果我爸……”

易辙说到这停住,许唐成便问:“你爸就说你了?”

“没有。”易辙的声音变得更低,“不过他看了我一眼。”

说实话,许唐成对于易辙的父亲并不算了解,他记得那时,他的父亲几乎一个月、两个月都看不到人,但每次回来,他又都会知道。因为那一定是向西荑骂得最厉害的两天。

虽然不了解,但在这种涉及到利益的饭局上,去这样直接地拒绝一件明显是在讨好对方的事情,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他也多少能猜到。

“别想太多,我猜你父亲在这段合作关系中,应该是处于弱势的一方,所以他会用一些不算正式的手段,去适当拉拢对方。怎么说呢,”许唐成偏头思索,挑选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措辞,“这种情况比较常见。”

电话中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易辙很简单地告诉他:“我不喜欢。”

“嗯,我知道。”

打架被不公平记过后,都要挺着身板的人,怎么可能习惯这些场面事。

“但是我还是答应了,”易辙说,“昨天跟着她逛了一天,等她试衣服,给她拎袋子,很烦。”

上海之行和他预料的大不一样,他甚至根本没能好好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弟弟也是能躲就躲,能推给他的就推给他。他知道,有些事他不去,易旬就要去,这样各种原因的综合之下,他还是屈服了。

易辙的处事有多不圆滑,许唐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听得出他满怀的苦闷,和打心底起来的不喜欢。

听得出,自然便心疼。

“不喜欢就回来。”

生煎终于排到了他,老板问他要什么口味,他将手机稍稍放远,说:“鲜虾和牛肉,各一份。”

“嗯?”

易辙没听清,以为他是对自己说了什么。

“没事,我在买生煎,排队,刚刚轮到我。”说到这,许唐成便试着调节一下易辙的心情,“对了,家里这新开了一家生煎,你知道么,在文明路,看着挺好吃的。”

易辙听完,重点却没放在这家新开的生煎上,他愣了愣:“家里?你不是今天去欢乐谷吗?”

“没去成,我奶奶不舒服,我就临时爽约了。”

许唐成拎着生煎往回走,又从馄饨摊取了馄饨,回到车上。期间电话一直没有断。

“嗯,今天已经好多了,我给她买点爱吃的。”

“那你同学那……”易辙试探着询问。

“只能解释一下,道个歉了。”

说到这,许唐成忽然停住。他倚在椅背上,看着外面来来往往在早市买菜的人,想到万枝和欢乐谷的事情,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处理好。”他想了想,问,“易辙,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这个问题,使得那边的易辙几乎立时停了心跳。但虚虚张嘴,还没能出声,电话里的许唐成又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很奇怪,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甚至也没对谁产生过很喜欢她、想和她谈恋爱的冲动。我怀疑自己可能更适合‘日久生情’这一卦,可又怕如果在和人家接触之后,等哪天万一忽然发现我对这个女孩的情感并不是那种喜欢,会对她很不公平。”他苦笑一声,“所以,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说完,他等了好一会儿,易辙却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易辙?”

他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嗯,”易辙很快说,“我在。”

“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真的会产生和对待别人都不一样的情感吗?”

电波载了心里的千回百转,碰上那一声喜欢,大概再刚毅的少年都会变得细腻。

“我也不知道。”

他低声说。

从前的十里洋场,今日的上海外滩,数不清究竟来往经过了多少人。

一代又一代的人成为历史,谁没有撒过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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